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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譬如朝露(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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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譬如朝露

摄政王早在半路回了摄政王府,回宫的一行人真如他所言,当真冻成了冰棍子。

佳期脖子上有印子,心里又有鬼,这日穿的本就是一副捂疹子的行头,再加上早间喝了一剂药,倒不觉得太冷,旁人却是纷纷冻坏了,裴昭下马便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连忙退后了几步,跟佳期分开些距离,沙声道:“母后风寒刚好,还是当心些的好。”

佳期自己是被顾量殷拿长剑大刀木棍子揍大的,没人跟她说过该怎么养孩子,她推己及人,自然也就觉得普天之下的孩子都该当狼养。裴昭生母早逝,先帝将裴昭给了郑皇贵妃养着,可是郑皇贵妃心胸狭窄,不肯让这小娃娃抢了象山王的风头,便打着慎养太子的幌子,对裴昭百般为难,是以裴昭一直到十岁上,连见光的机会都极少有——故而他生得十分白净,其实是近乎苍白。

等到平帝薨了,封了太后的佳期才第一次见到小储君,只见是弱不禁风的一只小鹌鹑,就知道他受过的苦跟自己一样,心里不禁一叹。

从那往后,裴昭便依佳期的意思骑马练剑,身子渐渐康健起来,近几年已不曾生过什么病。所以这时候他虽然打了个喷嚏,佳期也并未担忧,只叫了太医来诊治,她看过方子,又看着宫人熬了药来,自己方才有空坐在榻前喝了口茶。

裴昭如今不是小孩子了,很不喜欢躺在被子里被人摆弄,李太医驼着背忙前忙后,他自硬挺挺坐着,端着药道:“不过是个小喷嚏,不至于兴师动众。”

李太医从前伺候平帝,平帝晚年沉迷药石丹砂,他劝阻不下,反惹恼了平帝,被一贬再贬,好在如今又能伺候裴昭了,于是掏出心肝脾肺肾来操心。听裴昭这么一说,他忠心耿耿地抹了把昏花的泪,“陛下龙体有恙,事关国体,切不可掉以轻心!依臣看,陛下这并非只是吹了冷风,而是早就受了秋雨之凉,非同小可。太后娘娘都守着陛下,母子深情这般笃厚,陛下自己焉有不上心的理?”

也不知道李太医哪句话说错了,裴昭垂了垂浓密的睫毛,面上不知怎的,竟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不快。他一抬头便将那神色抹了,只笑道:“母后不必守着儿臣。”

佳期笑道:“哎呀,是他们先兴师动众的,都闹成这样了,哀家也只好照着《列女传》上头说的这么一做罢了,倒不打算真的守着陛下。”

李太医没料到煌煌礼教被太后弹得这般荒腔走板,一时脸都青了,旁的宫人则是知道太后性情,都低头抿嘴笑,连裴昭都牵了牵嘴角,那双像猫似的眼睛弯了弯,“原来母后不打算守着朕么?”

佳期接过药碗来,递给宫人去留药渣子,“陛下是大人了,认真算起来,都该选妃了,哀家要再把陛下当孩子,的确是不能了。”

裴昭原本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分丸药,听了她这一句,突然抬起头来,灼灼地看了她半晌,硬邦邦道:“别。”

佳期将他逗出了孩子气,知道他心情还没差到什么不可救药的地步,便心满意足了,噗嗤一笑,“好啦,哀家就算是再无情再冷漠,也不至于趁陛下生着病张罗选妃。陛下歇息吧,哀家这便回了。”

裴昭这才知道佳期是故意逗她,只不过摄政王的坏心眼好防,佳期的坏心眼却不好防,他被她逗了这些年也没有长进,该上当还是要上当。

他被佳期逗完,有半分闷闷,但也没有什么脾气,还是温然看着她,“那母后这便回了?《列女传》上头是这样说的么?”

佳期披上大氅,随口道:“《列女传》上头还说女子被旁人摸一摸就要自己砍掉手腕子呢,宫里人来来往往磕碰多了去了,哀家有几条手腕子够砍?《列女传》想怎么说怎么说,哀家反正是不看。”

按照京中世家的眼光,顾家的这位独女从小算是不学无术,先后气跑了七八个先生,若不是顾量殷声名在外,莫说上门提亲,恐怕早就连上门来往的人都没了,眼下李太医听她大放厥词,气得眉头大皱,奈何不敢驳斥。不过裴昭还是被她逗得一笑,咳了两声,“母后不守儿臣也就罢了,歪理倒很多。”

佳期按着少年微烫的额头将他推回去,小声说:“好了,其实是因为陛下大了,这里用不到哀家了。”

裴昭不置可否,闭眼翻了个身。

佳期抽身要走,忽听他说道:“早知如此,朕该在小时候多生些病。”

大约是幼时被郑皇贵妃磨折得久了,裴昭一向寡言,一年都说不了这么多话,如今年纪长了一些,竟然跟她开起玩笑来了。

李太医一跺脚,大惊失色,“陛下这是说的哪里话?”

佳期也累得很,嘱咐了宫人,抬脚便走出了昭阳宫。

李太医仍在絮叨,裴昭全当未闻,在床头靠住,揉了揉眉心,“朕只是哄太后回去歇着,随口一说罢了。李太医,不必多心。”

李太医在榻边伺候了一阵,毕竟有些感动,忽然道:“陛下虽非太后血脉,对太后却当真以仁相待,如此有情有义,陛下当是明君,是我等生民之福。太祖倘若有知,必定也有感焉。”

裴昭合上眼,“不是这样。”

李太医没有听真,“陛下说什么?”

裴昭不答,却是已经睡着了。

佳期叫人看顾着裴昭,自己也留着心,却没想到裴昭这次像中了邪似的,说了那句“早知道就多生病”,竟然就当真病去如抽丝,一连发了数日低热,及至第六日,李太医跪在地上,跟佳期絮絮叨叨说了好几篇之乎者也,佳期总算明白过来,这老头子拐弯抹角,原来是在说小皇帝缠绵病榻都是劳心劳神累出来的,请皇帝保重龙体,今日别再去上朝了。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左右前头也有摄政王顶着,让裴昭告病,请摄政王上几天朝也是可以的。

佳期去偷看过裴琅替裴昭上朝的样子,只觉古人所言甚是,裴昭上朝是“君子和而不同”,皇帝虽冷着脸,臣子倒都肯倾盖如故;裴琅上朝则彻底是“小人同而不和”,摄政王翘腿在上头倚着,朝臣全低着头,等摄政王一本一本将驳回的折子丢下来,堂中鸦雀无声,十分吓人。

不过和和同同的,结果都大差不差,裴琅这个人虽然又凶又坏,并且行事铁腕,但落到实处时倒还算有一丝人味,把朝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并不难。

佳期看了又看,裴昭这日的确不大好,咳得嗓子都哑了,眼里已带了血丝。佳期没有办法,只得问了裴琅的去处,随即硬着头皮写了手书,将在东郊行猎正欢的摄政王召了回来,之乎者也地请他明日主持朝政,最后落了太后的印。

她自己则跟太医们守着皇帝,看太医小心翼翼地落针在那少年的脖颈上,她只觉得看着都疼极了——裴昭虽然大了,但大人生病也是要怕疼的,何况裴昭七年前那副瘦削苍白的模样十分可怜,佳期毕竟担心他,把心提到嗓子眼,当真守了裴昭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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