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昨日之日(第2页)
朱紫庾这名字有些耳熟,佳期捏着筷子想了一会,总算想起来,大概是神策军副将朱添漫的女儿,自小养在军中,也是去年才回长京城的。
裴昭笑起来总是稍纵即逝,一句话的功夫,他脸上的笑意已褪了,敛眉挑起一块焦边微卷的鱼腹,送到她碟中,“母后觉得不好?那儿臣遣人去跟皇叔说。”
佳期自然不敢管裴琅的事,而且连谈都不想谈,正想岔开话题,裴昭又道:“过一阵子南山秋猎,到时母后身上若是大好了,何若也去散散心?”
她松了口气,立刻答应了。
所幸接下去一连几天朝中都有事,没人来她的成宜宫找不痛快。到了正日子,照例是天不亮就被青瞬刨起来梳洗穿衣,又穿得像一尊神像似的坐在席中。
裴昭面冷,又被太后的人护得严严实实,倒没几个人敢找他喝酒,反倒是裴琅天生热闹,一手握着酒壶四处灌人,犹如一只风卷残云大蝗虫,所到之处人仰马翻,一片狼藉。
佳期和后宫妃眷落座在后头,并不见前头的人,只有贵家命妇带着姑娘们来敬酒。王太妃坐在佳期身边,低声道:“月圆人团圆。”
佳期与她轻轻一碰杯,心不在焉。
李太医犯了大错,大约早就被处置了,外头的人并不知道裴昭压下的消息,连裴琅都不知道。佳期自己也觉得一点小伤没什么,一仰脖便将甜酒饮尽了。
裴昭办事妥帖,虽与她说了不忙选妃,但若她当真严防死守,外头难免以为是太后和摄政王沆瀣一气,成心压着小皇帝。裴昭十分周到,大概怕外头乱传佳期的坏名声,是以京中数得上名号的士女也都到了宴上,都是风华正盛的小姑娘。
佳期自问也不过大她们四五岁,倘若脱了这身沉甸甸的衣裳,旁人未必看得出有什么差别。可眼下却是她坐在上首,那些人一个个躬身来敬酒,也不敢走近,也不敢直视,像是中间凭空隔着一道银河似的,叫佳期知道自己与她们不一样。
佳期接过酒,也就喝了,一小口一小口抿,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混混沌沌,满鼻子甜酒气息,有人在耳边叫她几声,她抬头才看见,原来是裴琅过来敬酒了。
裴琅自己少年时虽不得先皇宠爱,但仗着性子讨人喜欢,武艺又好,在金吾卫里混着,在宫中横行霸道,不知掀了多少宫宇的琉璃瓦,是以对他而言,在座的倒都是熟面孔,进来便先将老太妃们依次敬了一圈。
现在也只有这些糊涂人不怕他了,大家都笑眯眯的,跟他推杯换盏。
佳期近日睡个不停,人也懒了不少,眼下又有些困了,扶着额角一下下打瞌睡,王太妃笑着碰她的肩膀:“你才多大?倒比我们还要娇贵。”
佳期偷偷揉了一下胸前的伤口,正待腹诽,裴琅已转过来了,噙着笑,向她微举酒杯,道:“太后娘娘万安。”
明亮的灯光打在他俊俏鲜明的脸上,佳期一时有些眼花,总觉得似乎犹是少年时,不由得也醺然一笑。
他今日穿了正经袍子,玄黑腰带转着眼花缭乱的银线纹束到腰后去,宽肩拉开,身姿笔挺,看着像个正经人。但其实裴琅自回长京摄政,已极少碰那些黑甲短打了,王太妃却有近一年没见过他,看在眼里,倒觉得新鲜,奇道:“哟,小王爷这是转性了?”
佳期酒气上涌,有些晕乎,正待要笑裴琅,却见他身后闪出一个盈盈窈窕的人影来,并不下跪,只冲她盈盈一拜,“小女朱紫庾,见过太后娘娘,见过太妃娘娘。”
她咬字吐息极特别,声线似是缠绵,语调却利落果断,一抬起头来,佳期看清她的容貌,果然是飒爽清丽的一张面孔,眉痕犹长,单是眉眼便深情款款。
佳期受宠若惊,裴琅不防着她也就算了,竟然还肯把心尖上的人带给她看。佳期生怕招待不周叫裴琅搓火,忙叫朱紫庾上座坐在自己身边。
大约是裴琅跟朱紫庾说了不少太后的大小毛病,朱紫庾敬了酒,却稍别过身,用袖子遮挡着,悄悄将佳期的酒杯一倾,让浅青的酒液悄无声息落了一地。
她冲佳期微微笑了一下,“王爷说过,太后量浅。”
不知裴琅是怎么说的,大概不是“她爱发酒疯”就是“她被人下了药”,总之朱紫庾倒完这杯酒,像是十分歉疚似的,脸颊上露出两个娇俏的梨涡,弯卷睫毛颤颤动了动,盛着几束摇曳的光明。
佳期怔了一下,连忙偏回头去。
她神色不对头,裴琅剜了她一眼,又泰然自若向众人道:“时辰不早,本王先回了。”
大概朱添漫也担心女儿,毕竟裴琅声名在外,不是善茬,做父亲的不肯让朱紫庾跟他待着太久。朱紫庾起身道别,跟他一起回了前头去。
他这么一走,佳期如梦方醒,这才想起裴昭,她不让裴昭贪杯,前些年一贯是她出面去叫皇帝离席的,忙叫青瞬去前头救人。
裴昭果然很快就过来了,其实他只喝了几杯,脸色都没有变多少,笑着说了几句话,又道:“儿臣送母后早些回宫歇息。”
这可是求之不得。
佳期跟裴昭一同回了成宜宫。明月悬在天上,一路微风吹拂,吹干了丝丝缕缕的酒意和薄汗,十分舒爽。
裴昭寡言,跟在她身后慢慢走。佳期走得有些晃,裴昭看在眼里,没有出手搀扶,只在她后面半步的地方且行且停,直到殿前,裴昭终于说道:“母后伤口未愈,今日不该饮酒。”
佳期回过头,笑吟吟道:“他们可抠门了,给我喝的只是甜水,喝多少都不会醉。”
“闻着很香甜,母后不喜欢?”
“嗯,不喜欢。”佳期指了指天上的明月,“塞外雪山上的梨花酿才是好,一口下去,一个月亮变成千百个,一个人也变成千百个。”
“母后倒还记得塞外的酒。”
“那是自然。”佳期迈进门槛去,笑着指了指他,“只有你当哀家是老太太,其实还没有过多少年呢,塞外的景象,我一闭上眼就能看见……白山黑水胡杨林,下雪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