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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善于集体活动,一开始拒绝了釜田师父的邀请。后来,釜田师父告诉我,他今年是第十七次参加这个线路的旅行团,而且打算只要活着,每次都参加。八十三岁的老师父说这句话时,眼睛深处闪过光芒。我被那一闪而过的光芒吸引,决定一起前往。听说釜田师父在日本吞并韩国时期,曾经作为东本愿寺的外派传教僧在韩国住过一段时间。
从到达金浦机场那天起,一个以釜田师父为领队的包含三十四名成员的巡礼团集结而成。这个团在旅行中时时高诵“我当粉身碎骨以报如来大悲之恩德”的恩德赞。
巡礼团参拜第一个寺庙时,当地旅行社指派的李导游认为,大家应该入乡随俗,按韩国仪式行参拜礼,并当众演示韩式的五体投地式拜礼。李导游操着流利的日语现身演示了三遍,可是没有一个人跟着做。站在最前排的釜田师父泰然地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大家就都学着他做。
韩国的佛教人口约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三十,这些佛教徒清一色是以释迦牟尼为本尊的禅宗信徒。我们这个每到一个禅宗寺庙都高唱恩德赞的巡礼团看上去很优美且很有威势。
在扶余,我们登上建于峭壁上的皋兰寺,看见白马江水悠悠然从峭壁下流过。传说在百济灭亡时,有三千宫女从此地跳崖投江。
有人告诉我,一千四百年前,佛教就是沿着这条江传到日本的。我面对江水顿时感慨不已。
“佛教传来谢恩碑”建立在城外江边不远处的空地上。碑的背面刻着李方子、田中智学等人的名字。我们一行在碑前齐诵恩德赞时,听到朝王寺敲响的梵钟之音。朝王寺是由釜田师父发愿建造的。钟声飘扬在被晚霞映红的百济古都城,如菩萨大悲咒般悠扬动听。
在从百济开往新罗的长途汽车上,我一直在想:“因”字添上个“心”,便成了“恩”字。
在新罗,我们参观了收藏木刻版“八万大藏经”的海印寺,然后参拜了被称为代表新罗佛教建筑最高峰的佛国寺。第二天上午,我们参观了有着释迦牟尼优美石雕坐像的石窟庵,据说此庵建于七五一年。那年应该是大伴家持到越中赴任的一年。我想起《万叶集》中有首歌,大概是能登地方的民歌:“就算珍贵的新罗斧掉进泥泞的熊来川里,也不必难过哭泣……”
通往石窟庵的参道长达三千米,路两旁的树梢上油嫩的绿叶遮天蔽日。我走在釜田师父身后,一边走一边凝视他的背影。
从横柯上蔽的缝隙中漏下来的阳光,忽忽闪闪地照落在行进中的老师父的背上,看上去他老人家就像沐浴在光芒中。那光芒是来自青瓷色的大悲之天空,还是忏悔之回向之光?师父走过时,光影摇曳。
我快走几步赶上去与他并排行走,请教道:
“那个时候已经有真宗的寺院了吗?”
老人回答说:“有。当时建了很多座。”
“我只知道日本战败后,寺院也被拆毁了。那些信徒后来怎么样了?”
“很糟糕。”
老师父笑着回答。他笑得很悲哀。
尽管传教不了了之,这一路走来,我看到很多迎接釜田师父的韩国人的眼神温和而亲切。看得出来,那并不是因为老师父来过十七次而熟稔的亲热,而是一种对老师父本人由衷的信赖。每每看到他们用这种眼神迎接釜田师父,我都深受感动。
十七次巡礼路程上肯定有难以想象的艰辛和痛苦,釜田师父恐怕背负着自己的国家对这个民族犯下的罪业,带着忏悔的回心,依赖如来尊者的慈悲获得救赎……想到此处,我心中激动莫名。
想起老师父说过的那句话——只要我活着就会参加这个活动,我好像理解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这是一次绝妙的观光旅行。所谓“观光”旅行,就是为了观看到“光”而不停地走,就像和尚西行和诗人芭蕉,以及那些不知道姓名的朝圣者那样,一直走到生命停息为止。
早上看到电视里关于奥姆真理教的报道,不觉想起几天前中村雄二郎在《朝日新闻》上发表的《人类知抄》一文中引用的歌德的话:
当人们面对根源性现象时,感性的人会躲起来惊叹,理性的人则会把最高贵的东西和最卑俗的东西结合起来,试图认为自己已经弄清了现象的本质。
——歌德《箴言与省察》
事实的确如此,歌德就是了不起。人啊,不管是过了一百年还是两百年,也不论科学获得了如何的进步,总是不记得活用先贤的箴言,不知道吸取教训,而反反复复地犯着同样的错误。
那些闹得整个社会惶惶不安的奥姆真理教的号称精英的干部,不正如歌德所言,把最高贵的东西和最卑俗的东西结合起来,还自以为是地认为什么都懂了吗?
这种情形不仅限于奥姆教的人,今天的知识分子身上都有这个毛病。
那些号称知识分子的人轻易地拥护奥姆教,就是因为他们把最高贵的东西与最卑俗的东西结合起来,还自以为弄懂了。
他们的共同点是不了解现实,只对古老经典的注释和书面知识进行简单而牵强附会的理解,自以为明白了。
即使对苹果详加分析,能够解释得头头是道,但如果没吃过苹果,就不知道苹果是什么味道;即使知道,也很难用理论表达清楚。然而那些知识分子却自鸣得意地夸口说可以讲清楚。
生和死的问题,就像苹果问题一样,也是要有现场体验才能说清楚。
像麻原那样的诈骗天才,性格中原本就有偏执狂倾向,加上权力等欲望的驱使,断章取义地摘取“娑婆即寂光土”(日莲)、“自己若为佛心,斯世则为佛国”(道元)等佛教用语,牵强附会地解释,还以为自己真的弄懂了。这种人在骗人方面很有才能,轻易摇身一变就成为得道尊师,把一己私欲说成佛祖的本愿,不管干什么坏事都是佛祖的意思,与自己毫无干系。
现在社会中那些在经济至上主义大潮和在偏差值教育熏陶下成长起来的神经脆弱的年轻人,一旦遇到了麻原这样的人,马上就完蛋了。即使中途醒悟,觉得不对劲,也只会自欺,把最高贵的东西与最卑俗的东西结合起来,装出一副一切了然于心的面孔追随而去。
然而若要追究出现这种邪教的原因,既存宗教也难脱干系。其中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宗教人士光说不练。圣道门的僧职人员口中讲着“悟道”,却不为悟道做任何努力;净土门的僧侣口中讲着“信”阿弥陀佛,心中却根本没有阿弥陀佛的影子。这些僧职人员仅仅在口头上按照教条让别人“信”佛。心中无信,却空言“信”,就如心中无爱,却谎称去“爱”一样虚伪。
前些日子到新潟卷町的妙光寺讲演,归途中顺便去了趟出云崎。
说到出云崎,我便想到良宽;说到良宽,我便想象他和村里的孩子一起拍皮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