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成书之后(第4页)
这位读者想必是位僧职人员,否则真该说他才是一位妙好人。真是对不住了,我这样的人,根本不具备当妙好人的资格。如果有个地缝,我恨不能钻进去。
如果说《入殓师》中,有凭借感动传达给读者的东西,而且正巧是净土真宗的精髓,那也仅仅是我靠自己的感觉理解了亲鸾在《教行信证》中所说的“光颜巍巍”和“两种回向”的解释而已。
荣格引用普韦布洛印第安人的话说:“真正正常的人是不用头脑思考的,只有疯子才用头脑思考,白人用头脑思考。我们印第安人不是这样的。”我那些靠自己的感觉理解的亲鸾的话,和荣格对印第安人的话的理解方法如出一辙。
这位读者的“如果不是扎根于现实生活”这一点提得非常好,堪称亲鸾思想精髓的“两种回向”说,其实是立足于生死一线的真实产生的思想,而不是单纯的观念性思考的产物。
亲鸾在京都六角堂的百日闭关,在关东地方的高烧体验,可能都给了他宝贵的真实体验。
世间所谓的知识分子,只会借用书本上读到的近代思想谈论亲身体验才能获得的智慧,就因为他们总想靠理性去理解这些智慧,才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理解。
丹麦思想家克尔凯郭尔说过:“存在不能成为思考的对象。”越是把存在作为思考的对象,那些仅仅用于描述实际存在而存在的语言就越发成为抽象的概念。
请我去讲演的人越来越多。
其中最多的邀请来自净土真宗的寺院。由于我书中内容的特点,净土真宗的寺院请我去讲演无可厚非,然而有时还有净土宗和曹洞宗的讲演邀请,甚至偶尔会有日莲宗寺院的邀请。
听众大多数是僧职人士,他们集结往往是为了某次法事。我渐渐意识到自己是在代替僧侣给他们的门徒和信众授课说教。
来听讲演的大多是老年人,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听众中七成左右是女性。
前些日子,本县的一处净土真宗寺院请我去讲演。
我走进大讲堂一看,里面已坐满了人。
我讲了一阵后,无意中发现一位坐在最靠近讲台一排的老奶奶,可以说是听众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她不停地拿小手绢拭泪,还不时地双手合十念佛。
讲演的时间是一个半小时,这位老奶奶一直仰视我,不停地拭泪,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
我在不知不觉中竟忘却了台下其他几百个听众,只关注这位老奶奶,直到讲演结束。
收拾好打算离开时,我走到老奶奶面前,跟她打招呼,问她我讲的东西好不好懂。这时候坐在老奶奶身边的七十来岁的妇女告诉我“她耳朵听不见”,说完笑了起来。
周围的人也跟着哄然大笑。
我喋喋不休地讲了一个半小时的生为何物、死为何物,我为这些生硬的道理而羞愧。
我感到净土真宗五百年岁月中教化的成果已经体现在了这位老奶奶身上。
有一次,一些护士聚会,请我去做讲演。
年轻的护士眼睛里闪着光辉,认真地听,我很欣喜。
讲演结束后,还有一点时间,我就问她们:“大家有什么问题想问吗?”一位年轻的护士站起来问道:“接触僵硬的死尸,您不觉得恶心吗?”
以前我从事纳棺工作时,有一次在医院的太平间为死者入殓。当时一名站在旁边观看的小护士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记得当时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刚才不是也处理过这具尸体吗?”对方的回答是:“可是,刚才他身体还有温度,是柔软的嘛。”
看来,在她们的认识里,同样是尸体,柔软有温度的不可憎,冰冷僵硬的却令人厌恶。所谓死尸指的是那些冰冷僵硬了的。
还记得有一次在一户人家纳棺,当场集聚的死者的亲友反复齐唱“南无妙法莲华经”。那具尸体严重僵硬,特别是手臂部分硬得像木棒,为了让尸体的手臂变软一些,我把双手伸到被子底下,拼命忙活:先揉搓手指使之变软,再反复屈伸手腕部分,苦战良久,终于把双臂拉进寿衣袖子里了。这时候突然有人大喊起来,说:“大家快看呀!刚才还那么僵硬呢,我们一齐念经,就变得这么柔软了!”诵经声戛然而止,有人应和道:“真的啊!真的呢!我们一念经,尸体就那么软了下来!”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聚集在我正为死者穿衣的双手上。
我惊呆了。
我从来没像那一刻那样怀疑宗教的作用。那具尸体之所以变软,绝不是那群人齐诵“南无妙法莲华经”的成果。
宗教的笃信者很容易把看到的情况归功于自己信仰的宗教。
动物一旦死去,一段时间后就会变得僵硬,再过一段时间又会变软,最后腐烂。只要看看鱼铺里卖剩下的鱼就会明白这个过程。那么动物死后为什么会僵硬呢?据说这是因为动物死了之后,身体内部会发生化学反应,产生一种化学物质,在这种物质的作用下,肌肉短时间内会僵硬。等这种物质扩散开去后,肌肉会松弛,全身也会再度变软。这些是我从一位在医科大学研究解剖学的教授那里听来的。
信教者容易陷入的误区,就是把超出自己掌握范围的科学知识和不能解释的现象,都推到自己信仰的宗教上。
所以说,即便是笃信宗教的信徒,也有必要经常听听关于科学进步的报告,好更新“善知识”的储备。
早晨打开报纸,上面登载的一幅照片映入眼帘,我刹那间全身震颤!
我颤抖地剪下那幅照片,像被某种力量驱使一般走出家门,奔向照片中展示的会场。那是拍下美国投下原子弹后的广岛、长崎照片的美国海军随军摄影师乔·奥唐奈的摄影展。刚一踏进展厅,那幅照片就映入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