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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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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们的温柔汇成的浪波之间,

我幸福地泛舟摇曳。

我幸福地睡去,感觉幸福无比。

感谢你们每一位。

我从心底,深深地感谢你们。

每天和死尸打交道,渐渐地,我觉得死尸看起来都很宁静,甚至美丽。

相反,倒是那些恐惧死亡、面对死亡战战兢兢的活人的脸孔,令人觉得丑恶不堪。擦洗死尸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人们投来的交织着惊惶、恐惧、哀伤、忧愁、愤怒等情绪的目光。

在历经叔父之死和读了井村医生的遗稿之后,我特别留意起死者的面容。

这令我想起,长久以来我虽然每天接触死者,但对他们的面容却好像总是视而不见。

人总是这样,对于讨厌、害怕、忌讳、嫌弃的东西,只会敷衍了事地一扫而过,而不会认真地看清楚。想必我以前在面对死尸时也是这个态度。然而现在每当面对死尸时,我都会很认真地观看。

我用心地观察尸体,渐渐地发现死者的面容竟然都那么安详。

我不知道他们生前做过什么好事或坏事,但此刻好像都不相干。生前对宗教是笃信还是漠不关心,信仰何种宗教、哪个宗派,甚至对宗教有没有兴趣,这些都无关紧要,他们的遗容一律都那么安详。

这个地区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丧礼都按照净土真宗的仪式举办。然而并不能因此断定,这里虔诚信奉净土真宗的人很多。很多人是在家里要办丧事时,才弄清楚到底信奉哪个教派。这些人在参加别人的葬礼时,也会手挽数珠双手合十,但并不是因为虔诚信仰阿弥陀佛而口诵佛号,他们只是形式上的信徒。

然而即使是这些人,死后脸上也会呈现安详之相。特别是刚刚咽气时,大都半合着双眼,简直和雕刻精美的佛像一模一样。

《叹异抄》(2)中有一名句:“善人尚得往生,何况恶人哉。”我在学生时代对亲鸾的思想根本不理解,但这句话却令我感到莫名愉悦。

随着日复一日地对死者遗容的观察,我渐渐觉得对于往生成佛的人来说,无所谓善人恶人。有些《叹异抄》的注解书试图对亲鸾的话做解释,说什么“善人靠自力成佛,恶人却无法如此”等。但死者安详的面容,跟这些干巴巴的理论丝毫扯不上关系。

前几天纳棺的一个死者,生前是黑社会的头目,他的遗容也是那么安详。听说他年轻时因杀人获罪,长期在监狱服刑。

一个人很可能为报效国家而主动请缨上战场,却不曾杀过一个敌人;而有的人虽然并非自愿却被征入伍,因而杀了很多人。有些时候,好心帮人却陷人于不幸,而冷淡待人却救了他人性命。

在如来和菩萨的眼中,世间没有善人和恶人之分,有的只是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以自我为中心的可悲的人。

亲鸾在《叹异抄》中对唯圆说:“若有因缘,纵伦理上讲为绝对恶者,人亦为之。”

亲鸾持这种观点,是因为他站在超越恶与善的立场上。

我们思考或表达观点时,总是习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比如谈论善恶,把自己划归善人一类的人和自认为属于恶人一边的人,出发点不同,因此各自眼中看到的善恶,自然样态迥异。

特别是在谈论生死问题时,人们往往把立场设定在“生”上进行单方面论证,而从“死”出发做出论证几乎不可能。

释迦牟尼和亲鸾却能站在超越生死的地方看问题并表达思想。那是一个既能看见生也能看见死,既能看见善也能看见恶的地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凝视死者的面容时,会满脑子思考这些问题。

苏联宇航员弗拉基米尔·蒂托夫说:“一年来一直看着地球,渐渐地竟然觉得地球是这样柔弱可爱的东西。”

我们这些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从未曾觉得地球柔弱可爱。倘若我们把视点移到宇宙,回望地球,便能如此感性地认识它。

如果我们不改变视点,仍然坚持立足于“生”来探讨“死”,那么我们的思想永远只能停留在“生”的延长线上。再说,人们在谈论“死”的世界时,提出的不过是推论和假说。

将踏上死后世界的旅程,描述为身穿朝拜时用的白色衣装、手持木杖、颈挂六文钱串渡过奈何桥……统统不过是我们站在“生”的延长线上搬用人间的一套而已。

在理论物理学中,如果一种新的假说得不到实证性的证明,就会被抹去。而关于死后世界的假说,除非出现奇迹,否则根本不会得到实证性证明,但诸种假说反倒都留存下来,经过几千年的流传,巧妙地融入各种传说和神话故事中。

不论发展到什么时代,人都会立足于“生”的本位来忖度“死”的世界,层出不穷地构筑关于死后世界的思想。特别是许多学者,坚持认为人的智慧可以解释一切,他们不了解真实的情形,却一味执着于感性的“生”的世界。

以战后活跃一时的现代诗人为例,他们拼命挣扎也没逃出虚无之境的根本原因,恐怕就是他们过度执着于“生”而无法如实面对“死”。现今社会,信息泛滥,很多艺术家衡量生命的尺度,全部局限于他们等身的著作中,根本原因可能就是他们不敢正视“死”,仅仅站在“生”的角度看世界。

宫泽贤治却克服了这个局限,他用一种超越以人为本位的衡量尺度,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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