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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雪雨时节(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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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突然想起了吉村昭先生的话,试着写了一部短篇小说。小说写的是祖父在战后没有任何收入的情况下,还在自家庭院里悠然自得地侍弄柿子树的情形。

我把文稿交给了吉村先生,他说可以登在《文学者》上。后来果真有一本《文学者》杂志送到我手里,里面刊有那篇题为《柿之炎》的小说。随书送来的还有一张便条,邀请我出席此期杂志的合评会。

一直到参加合评会之前,我都不知道《文学者》是丹羽文雄先生主办、聚集了一群著名文人学士的同人杂志。合评会结束后,我跟吉村先生到新宿的酒吧喝酒,后来还厚着脸皮住到了他家。

第二天早晨,我一醒来,看到吉村先生的夫人、芥川奖得主津村节子女士为我做好了早餐,心中无比惶恐。就是在那天早餐的饭桌上,夫妻二人鼓励我:“你有写小说的才华,继续创作吧。”

就因为这句话,我像一只乡下的猪爬到树上一般得意(1),把酒吧的经营抛诸脑后,终日对着稿纸爬起格子来。

就算我当时不这样,酒吧的生意也早已一落千丈,没多久就倒闭了,留下沉重的债务。然而即使破产了,我这只爬到树上的猪仍执着地埋首写作。

就在我处于破产的手忙脚乱、花光了平时积攒的私房钱期间,妻子生下了我们的第一个儿子。我们穷得连给孩子买奶粉的钱都没有。我安慰妻子,等卖了小说版权,想给儿子买多少奶粉就买多少。但自己心里清楚,这话靠不住。

终于有一天,我们夫妻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妻子哭喊着把一张报纸摔到我脸上。我的视线停留在报纸的招聘广告栏上,里面一则“冠婚葬祭互助会招募职员”的广告引起了我的注意。

虽然不知道那工作具体做什么,但我还是去面试了。一打开大门,就看见入口处堆放了不少棺材。心想这是什么鬼地方,但再想想自己不过是为了打份工,赚点奶粉钱,就下定决心走了进去。

EveningSnowatTerashimaVillage,1920

川濑巳水

早晨上班的时候,我抬头望立山,头戴银白雪冠的立山美轮美奂。

今天没有纳棺的工作,我决定去火葬场。他们早就让我找时间过去一趟。火葬场建在富山市的最南边。

我从市中心开车过去,透过车前风挡玻璃能看到连绵的立山山峰。我开了足足三十分钟,来到了人迹罕至的目的地。

我被领到火葬场十座焚尸炉后面,这地方一般闲人免进。三四个工人正在准备收工,看来今天的活儿差不多干完了。

正当我四处打量时,一个戴着黑框圆眼镜的人突然出现,把托盘里的茶杯放在落了一层薄薄灰烬的桌子上,示意我坐下。他和另一个矮胖的小个子男人,分别在我的两旁落座,像是特意把我夹在中间。两个人都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

他们找我来是因为最近送来的棺材里总有一些奇怪的东西,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而他们认为乱放东西的人是我。他们不怀好意地逼近,威胁道,不准听死者家属的话,往棺材里放死者生前心爱的东西,给他们找麻烦。

我试着反驳他们,全市那么多灵柩都往这里送,怎么就认定是经我之手纳棺的灵柩呢?然而他们只是一个劲儿地坏笑,根本不听我辩解。那意思好像是,送来的每一副棺柩,来自哪家殡仪馆、由哪个人装殓,他们都看得出来。

他们问我:“昨天那个橄榄球就是你放进棺材里的吧?”这下我想起来了。的确,前天我为一个死者装殓,此人曾长期担任学校橄榄球队的教练,纳棺时,来吊唁的学生问可不可以把橄榄球放进去,我允许了。

这时那个矮胖的小个子男人指着同伴对我说,这个人的右眼是假眼。以前使用老式焚尸炉的时候,要通过窥视孔观察炉里的情形,有一次他把眼睛贴在孔上观望,什么东西爆炸了,玻璃碎片飞出来,扎瞎了他的眼睛。

从前棺柩运到火葬场后,亲属在大厅里告别,棺柩则被移到里边,检查之后送进焚尸炉焚烧。后来有人在报上披露,说火葬场的工作人员给死者搜身,偷走了遗体穿戴的一些东西。从那之后,检查环节就改在大厅里——在大厅的一侧当着送葬亲属的面把遗体推进炉子。

两个人越说越兴奋,最后竟然自顾自地倾诉起来。说从事这种工作的人,总是被人欺负,其实是人们戴着有色眼镜看他们,才编出尸体原本的金牙、戴着的戒指不见了之类的谎话。

这两位口沫飞溅,兴奋不已。他们还说,那些人根本就不懂,现在使用的内燃式焚烧炉,什么金牙、金戒指的,一进去都会化为一股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其实温度没有达到升华的条件)。

我不知道他们冲我说这么多,是发牢骚,还是教训我。总之,一开始我就不明白他们的目的。

听来听去,他们要讲的不外乎以下内容:干这一行很不容易,有着世人难以想象的辛苦,身份上是市政公务员,但徒有其名,人们把干这一行的人看得很低贱,私下里称其为“咬尸虫”或“焚尸佬”。他们被世人这样作践,收入却微薄得可怜,等等。

他们特别想强调的是,最近两三年,死者家属的谢礼都是不多不少的一定数目,没有增加,原因就在于殡仪馆。所谓谢礼是遗族们表示感谢的“心意”,心意怎么能事先规定好数目!都怪殡仪馆给死者家属提了参考数额,变相定了上限。

他们唠叨个没完,我忍不住打岔反驳:

“光那些谢礼,就比你们的工资高得多吧?”

“笨蛋!你懂什么?!我们以前是五个人,现在多了一个人,可收到的谢礼却一分也没增加!”

我刚一开口就被骂为“笨蛋”,对话当然无法继续下去。他们东拉西扯了半天,还是扯到钱上来。

“你既然干入殓师这行,想必心知肚明。如果没有钱,谁会干这行?你也捞了不少吧?”

他们盯着我,直直地逼问,仿佛已将我看透。

我向他们保证今后一定不往棺材里放危险物品,才得以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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