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成书之后(第6页)
高举漂亮的人道主义大旗的人们,频繁地燃起战火,烧焦蓝色的地球,灼伤少年的双眸。
悲伤在欲望面前闪烁的情形,直到今天也没有改变。
姨妈死了,享年八十二岁。
去年,姨妈唯一的女儿过世后,姨妈就一个人住在东京。前不久,邻居发现她倒在自家大门口,帮她叫了救护车。之后邻居跟我联系,我马上赶了过去。
姨妈住进医院打完点滴,看到我之后说:“邻居真是多事,其实不管我让我去了多好。”
姨妈在东京无依无靠,我决定带她回老家住院治疗。这次她倒地不起,大概是因为没吃什么东西。邻居送给她的饭菜,都原封不动地搁在冰箱里。
我意识到,姨妈是在求死。出事前一周,她几乎每天都给我打一通电话,而且都是一大早四五点钟打来,总是问我人在哪里。有时候一开口就问:“你在新宿吧?那赶紧到我这儿呀!”我身在富山,每次接到电话总会回答:“我过几天就去看您。”但是一直忙于工作,始终没能如约去看望她老人家。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些电话其实是深感寂寞的姨妈向我发出的信号。
姨妈住进我们当地的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后,基本上能走路了。但是不小心在走廊里摔了一跤后,她就再也没站起来。后来,每当我去医院看她时,她都会问:“你干吗去了?”有时候她会突然想起她妹妹,也就是我的母亲,对我说:“那个讨厌的家伙来吗?你可别让她来呀。”
姨妈一天天衰弱下去,每天都重复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最后几天,我每次去看她,她都会反复地提出:“送我回东京的家吧。”我也都顺口答应:“好吧,回东京。我明天就去买机票。”姨妈听后开心地笑了。第二天,我再去看她时,陪护的阿姨偷偷凑在我耳边说,姨妈从昨晚就以为自己坐到飞机上了,而且不停地问我在什么地方,阿姨告诉她我坐在后面的位子上。果然,姨妈见我就问:“你到哪儿去了?!”我回答:“我就在后面的位子上坐着呢。”姨妈好像放心了,对我微笑,容颜是如此安详。
姨妈真的以为自己是坐在飞机上。
我认为姨妈的死很美。
来参加葬礼的人都说,姨妈在独生女儿过世之后就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在极端的孤独和绝望中死去,很凄凉。但在我眼里,姨妈的死是一种很美的死。
人们评价说,某某人的死孤独而凄凉。这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活着的人对死的猜测。死者的亲戚好友再多,死去的仅是死者自己。躺在病**面对死亡的,也仅是死者自己。死亡本来就是一件很孤独的事,再用孤独修饰死亡,就有点奇怪了。
比如十七世纪最伟大的画家伦勃朗的传记中,对画家的死做了如下描述:“居住在犹太人聚居的贫民窟里,没有人认得出他是谁,他最后孤独凄凉地死去。”在画家的晚年,拥有过的显赫名声已经被人淡忘,家财散尽,妻子儿女也早他离世。传记中用“孤独凄凉地死去”形容,可能是想说,画家是在这种境况下迎来了死亡。也就是说,画家迎接死亡时的状态和他人生鼎盛时期相比显得无比凄凉,但不能说死亡本身凄凉。我的意思是,世界上不存在什么“凄凉的死”。
据说古时候生活在冥想和禁欲世界里的修行者中,很多人觉得自己死期将至时都会断食修行。
所谓“断食”就如字面意思,“断绝进食”。一开始进行的是“木食修行”,即断绝进食五谷,只进食树木的果实和根茎,最后进行完全断食修行,只饮草木叶梢上的甘露。
断食修行开始一两周后,身体就会像枯树一般干瘪,称作“枯死(假死)状态”。在这个状态下,眼前会突然出现“光”的世界。
一般把这称作“阿弥陀佛之来迎”现象。
姨妈摔倒在自家门口、被送往医院抢救过来的那天早晨告诉我,她已经一星期没吃东西了。我惊问她何故如此,她微笑着说:“我倒是每天都喝抹茶。”
姨妈以前是教茶道的老师。自从昭和三十年(1955年)姨夫去世之后,她把全部精力都投入教授茶道上。
抹茶就是草木之叶的粉末。姨妈靠草木之叶的粉末和热水生活了一周,跟断食修行没什么两样。
当姨妈对我说“邻居真是多事,其实不管我让我去了多好”时,她可能已经悟到自己大限将至了。
我越想,就越这么认为。
SpriInokashiraPark,1931
川濑巳水
森敦的小说《月山》以汤殿山注连寺为背景舞台,画家木下晋为此寺画天井画而出名。我应木下的邀请,决定一访注连寺。
我第一次读《月山》,大约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正一边做纳棺工作,一边拼命思考人死了会怎样。我为此还真贪婪地读了不少书。月山被认为是人死后要去的他界之山,我一直在脑海中勾画这座山的轮廓。然而,不论我多么努力勾画,月山的形象一直模糊不清。
小说中关于月山有这样一段话:
月山,对于那些想知道它为何被称作月山的人,不以本然面目示之;对于那些想一睹它真面目的人,亦不欲讲述它被称作月山的缘由。
作者刻意渲染月山的幽玄之美,从来没一睹月山姿容的我,脑海中只能模模糊糊地描摹出一座淡墨色山丘的形象。
我脑海里装着这座山模糊不清的轮廓,总是想,什么时候一定要亲自去月山看看。心里老惦记某件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实现,想想还真是不可思议。
大概是一个月前,我忽然接到木下的电话,他确认了我就是开过咖啡馆的青木后,说:
“你写的《入殓师》,我读过了,真让我大吃一惊呢……不敢相信你就是那个我认识的开咖啡馆的青木啊……啊,对了,我记得当时好像在你的店里白吃白喝了三年却没付过一文钱。我大概该付给你多少钱?”
他说的是三十年前的酒饭钱,我只能笑着回答,欠债已经过了时效。在我那家店,别说欠三年酒饭钱,从开业一直到倒闭都白吃白喝的也大有人在。事实上,到我店里吃喝的主要是喜爱绘画和爱好文学的人士,大家都稀里糊涂的,根本不知道是在吃谁的喝谁的。何况连我这个经营者都带头吃喝,从来没人付钱,也没人想起应该付钱,所以那家店根本谈不上是在做生意。令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小店竟然能撑八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