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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污秽”的“秽”。从古至今,不管外来思想和异国文化多少次冲击日本岛国,这个字包含的意思在日本人心中从来没有改变过,而且是根深蒂固地筑巢于民族的心理底层,生生不息地繁衍至今。这就像生命体内的染色体,承载着祖先世代的遗传基因,丝毫不差地被我们继承下来。
折口信夫和柳田国男在日本开创了民俗学。他们调查了日本各地的风俗习惯和冠婚葬祭的礼仪文化并加以归纳,最终得出结论:这些习俗无不由“秽”和“晴”这一对好似变形虫般原始的思想范畴发展而来。
关于“秽”的思想,在古代的《延喜式》中有着详细的规定。其中“死秽”和“血秽”,是诸“秽”中最不堪的两种。
所谓“死秽”,缘于死和死者被看作不干净的东西,所以所有与死以及死者有关系的人事物件,都被视为不干净的存在。而“血秽”,虽然也包含着因受伤而流出的血污,但主要是指妇女月经的血污,有偏激者最终将妇女本身也视为不洁净的“秽”的存在。
时至今日,有些地方仍然把粪尿等排泄物称为“污秽”,还有人把茅厕称作“不净处”。如此,粪尿之类当然也是“秽”物。
于是逃离这诸般污秽就成了人们最重要的事情。人们想尽一切办法,或为掩人耳目而远远避开,或画界线加以隔离,甚至制造一些“女人禁忌”。
然而,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隔离或根本无法避开的。这时人们就想办法通过某些祓邪仪式或超度仪式,只需一瞬就把不净和污秽变为“晴净”。
所谓“晴”,即“晴日”(天气晴朗)或“晴服”(体面雅致的出门礼服)的“晴”,指事物处于清净神圣的状态。
“秽”与“晴”的关系表现在日本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大相扑的竞技台,一旦被“清洁”过后,女人就不可以登上去;而那些所谓的灵山,比如比叡山、富士山、立山、白山等都曾禁止女人登攀。
家中有人去世,门前贴上一张写着“忌中”字样的纸,送葬的人从火葬场回来后,还要在身上撒清洁盐举行清洁仪式。这些生活细节都是从“秽”与“晴”的意识派生出来的。
为什么清洁仪式会使用盐呢?有人说是因为《古事记》里有这样一个神话。
大神伊邪那岐从黄泉国(死亡之国)回来后,对人们说黄泉国乃秽土世界,并用海水清洗身上的污秽。人们根据这一神话,用盐和水代表海水,清洁污秽,千百年来莫不如此。
清洁大相扑竞技台时用水和盐,丧葬仪式中使用清洁盐和桶装水,料理店也用水和盐来做清洁,日本神道的许多祭祀仪式,无不是以水和盐为道具,把“污秽”转化成“晴净”。
这些东西已根深蒂固,不是我们通过讲道理就能轻松解决的。
那夜被妻子大声叱为“肮脏污秽”后,我辗转难眠,唯有久久地翻看旧书。
雪雨终于从空中飘落。
山顶的积雪线越来越低,红叶林也像被追赶似的,染色线与积雪线保持一定距离,一步步向山麓退让。
雪雨来临的时节,正是山脚农家院子里的柿子树落叶的时候,枝头高高挑起几颗零星残留的赤红柿子。
每到雪雨飘落的季节,镇上许多人家都会晒鲑鱼。
鲑鱼寿司店的屋檐下,整列整列地挂着鲑鱼。鱼铺前的梧桐树上,原本用来晾晒稻子的木架上也满满当当地挂着鲑鱼。
那些鲑鱼被一条条麻绳穿过鳃,大张着嘴巴,瞪着湿漉漉的双眼望向天空。
天空中,被立山群峰阻断的雨层云卷舒堆积,与山脊互相挤压,越堆越低,不肯让步。
雪雨一刻不停地从铅灰色的天空飘落下来,染湿秋寒,如单色画一般。这样的风景是此地独得大自然造化的恩赐。
一地的地貌由气候打造而成。不应该说是“雪落在山上”,而应该说是“山被落雪塑造出美丽形姿”。
天空一旦飘起雪雨,北陆地区的人们就实实在在地感到冬日将至。雪雨时节来临并不定时,有时是十一月下旬,有时则在十二月下旬。
“雪雨时节”是北陆地区特有的季节。
“雪雨”,在英语中好像没有完全对应的词。词典中将它译为“Sleet”——“冻雨”,并不能准确表现“非雪非雨”的雪雨现象。这也许意味着在英语国家里,既非雨又非雪的暧昧的现象,还没有作为语言固定下来。英语国家的人可能不擅长用语言描述时刻变幻莫测的事物。
在把握“生死”这个词时也一样。西方思想中,不是“生”,就是“死”,而不存在中间的概念——“生死”。
而在东方思想的范畴内,特别是佛教思想中,生死被看作一体。如果把生与死的关系看作雪雨中雪与雨的关系,“生死”一如就是“雪雨”,而将雨与雪分开来讲,就已经不是雪雨了。
然而,就像雪雨会受气温影响而改变雪和雨的比例,生死中的生与死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比例也会改变。比如说战争年代,或是严重饥荒、瘟疫蔓延的时期,死的比例就占得多一些。死亡多了,人们对死也会谈论得多一些,甚至会将死美化。而像如今这样的时代,不论是人们的日常生活还是思想意识,都很少接触死,死就处于劣势,被视为不好的事情。
把死视为应该忌讳的丑恶,赋予生以绝对价值,这种价值观的不幸在于,我们每个人都会死,因而必须面对这个令人绝望的矛盾。
我们有时会因为亲戚朋友的去世而接触到死,但那不过是短暂地感到逝者对我们的恩惠,一时缅怀,并没有把死亡当作跟自己日常有关的事物看待。有人去世,终究不过是“他人”离世。我们很难把别人的死与佛教中讲的“机缘”结合在一起考虑。
即使我们诵读莲如上人《白骨章》中的警句“此身朝为红颜,夕已白骨”,也并不能引起听者的惊觉。
现有的宗教好像已经不能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了。佛教本来是为了解决人生四大苦厄——生、老、病、死的问题,如今却沦为在葬礼上诵经和做法事超度的仪式。现行佛教早已背离原旨,只剩下反复背诵经文和重复空洞的说教。
然而,在和诵经说教的僧侣完全无关的世界里,一个冒着漫天雪雨洗萝卜的乡下老婆婆,每当一片枯叶从头顶的枝头飘落下来时,都会口诵一句“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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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濑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