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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债这种事,即使借出的一方忘记了,背着债的一方好像很难忘记。现在我出书了,那群无心的白吃白喝人士,可能以为我又从实业界做回务虚领域了,他们暗中非常关注我的成功。感觉到这一点,我无比欢愉。
木下二十多年前还是个学画的学生。他在我店里的某个角落和现在成为他夫人的那位密谋私奔的计划后就不见了踪影。当时我也很年轻,印象中木下好像也就二十岁上下。我不知道他这些年都在哪里,怎么过活,但看他那些带有强烈个性的铅笔画,就明白他是稳扎稳打走过来的。他的画让人联想到佛教的修罗界。
我和木下约好了见面的地点。作家森敦提到过,为了防寒,他扯下和纸做的祈祷簿贴在蚊帐上。我想住一住他当初住过的房间。从那个房间的窗户望出去,肯定能看见月山。我开车从富山到鹤冈,与木下会合,一起往汤殿山进发。汤殿山被覆盖在深深的积雪中,通往寺庙的山路却有人清扫。寺庙比我想象的古老很多。到底是供奉着肉身佛的真言密教寺院,一进寺门就感受到一种特别的氛围。
大雪封山的季节很少有人来访,甚是冷清。我们被安排在二楼。因为是接待在这里辛辛苦苦忙了六个月作画的木下,饭菜煞是丰盛。一位独居在寺庙里的和尚还特意陪我们用餐。两位看起来像是从属于本寺檀家的老年妇女,特意从山下的村子过来伺候我们吃喝。不知道为什么,和尚不碰酒杯。来帮忙的妇女很担心,说和尚今天跟往日不同,不喝酒这一举动很反常。和尚于是用筷子指向我这边,说:
“这位施主背负着‘背后灵’,我今天不能喝酒。”
妇女问:“和尚您看得见灵魂?”
和尚回答:“是的。他背着很多。”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大感不妙,感觉好像误入了恐怖异界一般。席间木下基本上没喝什么酒,而我倒满就喝,喝了再倒,连背的灵魂们那一份也都喝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透过二楼房间窗沿上的冰柱,向月山方向张望,然而除了云层下如水墨画般的雪景,并不见月山的姿影。
应邀去寺院演讲的次数越来越多。
我总是推托不掉,哪里邀请就去哪里讲。这当中,我和僧职人士聊天的机会也多了起来。然而跟他们聊得越多,我就越沮丧。有些人看似是认真踏实地履行僧职,然而深入一聊,便发现差不多都深陷教条主义的观念。
很多僧职人士只学到了游离于生死现场的纯概念的宗教学知识,每当亲临生死现场时就不知所措,渐渐地只能沦为主持葬礼和承办法事的专职僧人。
前几天,朋友的母亲去世了,朋友对我说起了在医院围绕他母亲的死的一幕,我听着就觉得心寒。
事情是这样的:朋友的老母亲病倒了住进医院,可能是感觉到大限将至,老母亲突然提出想听诵经,而且特别提到,想听长年听习惯了的檀那寺住持的诵经。于是朋友就去找护士长谈这件事。一开始对方不答应,后来朋友再三恳求,才商量说可以抽一天时间开个单间病房,在单间里进行的话也许可行。然而在朋友忙着张罗开单间的手续时,这件事传到了医院领导的耳朵里,院方坚决不让僧侣进医院诵经。与此同时,朋友和寺院那边磋商。住持也迟疑不决,一会儿说医院肯定不会答应,一会儿又说过些日子会抽时间去看望这位老人家,总之根本就不热心。朋友老母亲的病情渐渐恶化,朋友为了完成母亲的心愿,灵机一动,准备了一盘诵经的录音带赶到医院。没想到还是太迟了,老母亲已经憾然离世。
我听后只感到大家根本不在乎这是一个老人在世界上最后的愿望,十分残酷无情。老人临死前想听诵经,说明她是个经常到寺庙烧香拜佛的虔诚信徒。僧侣们平时说教时,口口声声说诵经念佛是多么难得,诚心恭信是为死后积阴德等。然而面对老人真正要为自己死后祈福,提出想临终前听听诵经的请求时,寺院方面竟然丝毫不为所动。医院方面说什么请僧侣进入医院不合适,冷酷无情地捏碎了一个老人的临终愿望,其行为也令人不齿!
然而这种事情不是指责一家医院或一位住持就能解决的。
一方面是从来没有全方位零距离地介入生死一线的宗教界现状,另一方面是只承认肉体活着才有价值的尽全力延长病人生命的医疗机构。朋友母亲的这个问题,正是处于这两者夹缝中的根深蒂固的难题。
我想,如果对这个问题置之不理,连一个老人活着时最后的愿望都不能实现,那么最近几年颇受关注的器官移植、脑死亡等问题,怎么可能获得真正的解决?
《入殓师》一书荣获了地方出版文化功劳奖。这个奖由鸟取县今井书店的永井社长发起,在七年前设立,说是只颁发给地方出版社的出版物。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奖,但听起来像是很实在,于是欣然答应去领奖。
我从富山坐电车到鸟取,整整坐了八个小时。车窗外,北陆、山阴等地秋色绚丽。
我漫不经心地观赏窗外秋景,忽然意识到一种接近原色的黄频繁地映入眼帘。那是一种叫北美一枝黄花的植物群。
印象中日本的秋景,是芒草和芦苇的穗在风中摇曳,透着雪白的光。然而现在我突然发现,这种从美国引进的植物,已经把日本的秋天染成了黄色。
这种草原产于北美洲,据说草根的繁殖力极强,能深入土层,纵横交织,还能分泌出一种不利于其他植物生长的物质,从而迅速地扩大生存势力范围。
对于这种草,我怎么也喜欢不起来。由此我想到一些战后从美国移植并在日本生根发芽的思想和思维方式。
我一路上思考这个问题,不知不觉就到了举办颁奖典礼的礼堂。当我被领到获奖者临时休息室时,发现一位因出版了关于农业方面的书获奖的大学教授也在场。屋里只剩我俩时,我凑过去搭话:
“我往这儿来的时候,一路上看见了很多北美一枝黄花,面积好大呀!”
“啊,那种草呀。”
“我担心过不了几年,全日本都变成黄色的了。”
“哪里,这倒不用担心。”
“是吗?您为什么这么说?”
“这种草繁殖到一定程度,就会被自己分泌的物质毒害,自我中毒,最终自行败灭。这种草在一个地方不能长期生长,是一种挺可怜的植物。”
教授那不动声色的语调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前些日子到福野町的教愿寺演讲,当时,教愿寺的住持釜田恒明师父问我想不想遍访韩国寺庙。我答应加入他们的韩国六日游旅行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