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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学与初恋 一寸春心早已灰(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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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学校为中西合璧式的新式学校,诸种艺术形式和科目兼容并包,兼收并蓄,这从吸收苏曼殊为美术教席即可见一斑。诸位读者试想下现如今哪家高校、哪位校长能有此胸襟?可见当时评价一个人的尺度是较为宽容的。

第三,别的同学的评价则刚好与冯自由相反。虽然在如今的各类回忆录中,冯自由的名气与影响最大,但这并不等于他说的就是真理。写传记的目的在于还原人物原貌,没有定论我们就推测出一个合乎逻辑的、合乎人情的结论。为此,多听听其他人都是怎么说甚为有益。对于苏曼殊的表现,另一同班同学说,苏曼殊是被特许上梁启超任教的中文高等专修夜班的五六人中的一个。梁启超的选拔标准很高亦颇为奇特。他听说苏曼殊这个人虽课文不怎么样,但是画笔老成,自幼即有佛缘,在学校还经常身着僧衣(苏曼殊后来曾回广州出家),大谈佛经,胸有大志,常发“我乃当世荆轲”之豪言,将来必成大器,便将他招入自己课堂。可见苏曼殊的言行早在大同学校就成为大家瞩目的对象。

至于冯自由如此评价的原因,窃以为一则苏曼殊平时为人低调内向,沉默寡言,未让冯自由看到他苦读时的情景;二则冯自由家境及基础都较好,在苏曼殊升到兼授中、英文的甲级,冯自由已经去东京进了梁启超创办的高等大同学校。相较之下,苏曼殊当然落后很多。不过冯君恐怕不曾想到的是,就是这样一个“相当迟钝、平庸”的同学,几年之后竟然文思大进,写诗作画汩汩滔滔,佳作不断,成为近代文学史上的奇才和天才,这个奇迹和例外为何冯当时竟毫无察觉?

同学叫他“樱开花”

樱花是日本的国花,在日本十分普遍,因其颜色炽烈又花期短暂而被人添加以人生无常的悲叹之感。我将苏曼殊比喻为樱花,不仅因为他的孤独、炽烈,也因为樱花毫不掩饰的嫣红之态,本也是他在“大同”时给同学们的深刻印象。而“樱开花”这个绰号的由来,还得从他的身世说起。

由于苏曼殊画画的名气在学校越来越大,大家对他的身世也关心起来,但对此苏曼殊却是支吾不言。一天在课堂上,老师陈荫农面露狡黠地问道:“在座的有没有相子……也就是混血儿?”

“相子”(Ainoko)本是混血儿的日语说法,旅日华侨皆以相子指称父亲是华人母亲是日本人的儿女。是相子的同学都很自然地举起了手,人数占了一半左右。而苏曼殊听到这个词时,脸色猝然发红,几欲奔出教室。陈荫农见到苏曼殊的异状,问道:“苏曼殊,你怎么了?”苏曼殊脸色更红,低着头说:“我不是,我不是……”众人哄堂大笑,于是“樱开花”的绰号便传开了。

其实,大家不知道的是,相子的说法让苏曼殊想到了自己在老家沥溪被众人指指点点和辱骂的情景。如果说这个绰号只是大家和苏曼殊善意地开的一个玩笑,对苏曼殊,这个绰号则成了他即便在日本也无法忘却童年之辱的标记,时时提醒自己所遭受过的悲惨待遇。

除了童年记忆,苏曼殊的脸红还来自于他在女性面前极易流露出的羞怯感。其实我们很容易想到,从小缺乏父爱而对母亲深情眷恋的苏曼殊应该是更喜爱女性的。在上海时,苏曼殊虽对大陈氏怀有很深恨意,但对他的三个小妹却十分亲近。苏慧珊曾略带诙谐地说,曼殊为人很重感情,甚爱女子。当他和堂兄奉命到日本时,等到上客轮的时候,船主忽然宣布延期开船,苏曼殊听后竟急忙奔赴花粉店,选购各种各样的胭脂水粉送给他的几个小妹。

在大同学校里,同学们一谈到异性,苏曼殊就禁不住红了脸。

而如果在校外的街巷迎面碰到年轻的女人,他则连头也不敢抬。

其实苏曼殊不是在回避女性,而是青春期的好奇与个人隐私交织而表现出来的现象。欢喜并钟情于女子是苏曼殊的天性,但是这种羞怯和苏杰生妻妾的嘲弄,可能在潜意识里产生了异变的因素,以至于成年后的苏曼殊虽然与众多女性关系亲密,但始终难有亲昵的举动,甚至干脆拒绝肉体的爱和走向婚姻。

不知大家是否注意到,其实苏曼殊的经历及其产生的这种现象与《红楼梦》中贾宝玉十分相似。宝玉居住的是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之地,苏曼殊的家境虽不及贾家,但也是香山望族;贾宝玉钟情于众多女子,但却是超越肉体之爱的警幻仙子所谓“意**”,苏曼殊自幼周旋于众姐妹之间,与胭脂水粉为乐,甚至于成年后做了和尚还经常出入烟花场所,与众多妓女有染,然而这些亲昵却唯独没有肉体之爱;贾家中道崩落,贾宝玉选择遁入佛门,参悟人世间的色空虚幻,苏家在苏杰生举家回国后也元气大伤,一直未能东山再起,以至于原先还能保障基本生活的苏家小少爷惨遭大陈氏虐待几乎致死。看尽人情冷暖的苏曼殊在十六岁时因各种原因选择在广州出家,之后在佛门三进三出,万里担经,虽不是佛门中人,却胜过万千比丘。其诗其画,无不透露出佛理禅意,令人深思。

而在大同学校开始系统学习中国古典文学的苏曼殊,对《红楼梦》中贾宝玉的行径和归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不仅是因为他从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更在于他和贾宝玉都面临着同样一个问题:色与空。从《红楼梦》中贾宝玉身上获得对人生的某一侧面的微妙与奥秘的感悟,苏曼殊将之移用至自己的小说写作之中,其实,不论是在写作风格上,还是内容、用语,甚至是诗词曲赋上,苏曼殊的小说都有很浓的“红楼味”,而其中特别突出的,则是他特别关注陷入情爱困境中的主人公的遭遇与心境。

初恋是他永远的痛

在大同学校基本安顿好之后,苏曼殊便迫不及待地赶到河合仙居住的逗子樱山故居看望母亲。与苏杰生离异之后,河合仙就一直住在这里。在云绪町,河合仙手抚着九年未见的儿子,热泪盈眶,而同样激动的苏曼殊,看着岁月流逝刻在母亲额头的皱纹和她苍老憔悴的面容,亦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苏曼殊重返樱山时,正值樱花繁盛之际,那淡淡的胭脂色,那枝头摇曳的嫣红花叶,让苏曼殊体会到多年未曾有过的轻松与欢快。那随风飘散的,不仅是苏曼殊暂时忘却的屈辱、泥水的漂泊,更有他内心的诗情与浪漫。或许,与他不期而遇的,除了这瓣瓣樱花,还有如樱花般的情缘。

在樱山的宁静与母亲浓浓的爱中,苏曼殊愿意一辈子留下来。

然而,他不知道,命运之神又将在他稍微伤愈的心灵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痛。为此,他甚至不知何处可逃。

在河合仙故居的邻舍住着一个女孩,女孩的名字已不可查,只知道苏曼殊称之为“女郎”。女郎年纪与苏曼殊相仿,每当傍晚时分,苏曼殊总能见到女郎也在窗前读书,两人相对,点头问候,曼殊习惯性地脸色微红,却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一日傍晚,苏曼殊漫步来到村边,在一棵樱花树下掏出一本《拜伦诗集》阅读起来。拜伦,这位异域的浪漫诗人,是他崇拜的偶像。他的特立独行、奔涌豪放、悲天悯人、笔走江河,让苏曼殊深深爱上了他的诗。苏曼殊看至兴起处,不禁读出声来,而一袭白衣也停留了下来。

吟罢,苏曼殊发现邻舍的女郎早已站在自己面前,面颊上绽开两朵浅浅笑靥。

两人便开始闲聊起来。女孩喜欢拜伦并不少见,但能在欢乐中体味苦痛,于历史中感受永恒的女子则少矣。苏曼殊突然感到窘迫,心中生出那种被人看破了心事的恐慌,他不自然地看了一眼女郎,谁知女郎也正好好奇地看着他。两双散发着青春火花的明眸对视了片刻,便双双躲开了。

苏曼殊心跳得很厉害,除了女郎纤细的腰身与美丽的脸庞之外,还有那让他难以抑制的想要向她一股脑地倾诉的感觉。她,就是自己的红尘知己吗?那一夜,苏曼殊没有睡着。

第二天,苏曼殊没有出门。傍晚时分,一只信鸽缓缓落在苏曼殊的窗前,苏曼殊解开鸽足上的红线,取下纸片,竟是一片丹霞诗笺,一行行娟秀的小楷映入眼帘:青阳启佳时,白日丽旸谷。

新碧映郊坰,芳蕤缀林木。

轻露养篁荣,和风送芳馥。

密叶结重阴,繁华绕四屋。

万汇皆专与,嗟我守茕独。

故居久不归,庭草为谁绿。

览物叹离群,何以慰心曲。

苏曼殊一口气读完这首诗,心里激动万分,他知道这样的诗定是出自女郎之手。从诗歌韵味和风格看,这首诗近似于魏晋时期的古体诗,抒写的情怀,传递的情意都寄寓她以比兴之法所营造的氛围之中,境中含情,似万物消亡之悲情,又似“茕独”的自白,心中有情又隐而不发,似有似无,非女郎这样的心思写不出来。而这位女郎,无论是日本血统,还是华人后裔,能写出如此优美典雅的诗句,实属难能可贵。这又怎能不让苏曼殊动心呢?

然而,多少凄美的爱情都是以喜剧开始,以悲剧结束,就算我们可以预测到结局,身处纷芜人世,仍旧无处可逃坠入爱河。

苏曼殊天真地以为,远离了香山老家就能获得暂时的自由独立,然而,残忍的苏家却无情地棒打鸳鸯。苏曼殊的本家叔叔听说了苏曼殊在日本的恋情之后,斥责他的行为有辱苏家名声。可笑当年苏家在日本左一个小老婆又一个小妾讨着,甚至作为老子的苏杰生还跟小姨子不清不楚,这都不算有辱门风,苏曼殊与一名日本女子相恋却成了败坏门风了。

这个从来不曾享受过苏家威风和荣耀,在家道中落时受尽冷眼的苏家少爷,现在却要莫名其妙地为苏家在日本可怜的名声负责。

这种野蛮的家规让苏曼殊对苏家丧失了最后一点信心。面对家族来信中的指责,苏曼殊置之不理。

然而,纠缠并未结束。见苏曼殊“冥顽不灵,水火不进”,他的本家叔叔将枪口对准了本是农户的女郎父母。这对软弱的夫妇畏于苏家在日本的权势,劝女郎与苏曼殊断绝关系,但女郎誓死不从,盛怒之下的父母将女郎痛打一顿。没想到,恋爱中的女郎心灵是如此坚贞,又是如此脆弱。坚贞,是对爱的忠贞不渝;脆弱,是对旁人的打击和毁灭没有任何抵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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