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樱 忏尽情禅空色相(第2页)
注释
从苏曼殊成年后时时往返日本看望河合仙的举动和其朋友言及苏曼殊与河合仙的亲密关系来看,他虽然感到生母另有其人,但也的确将河合仙尊为自己的亲生母亲。河合仙在其年幼时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让他在六岁离开日本返回苏家老家前度过了一段十分难得的温馨童年。至于他和生母河合若的关系,从目前的史料看,说不上联系十分紧密。我们所能看到的是在1887年苏曼殊四岁时,河合若曾接他到东京小住。
由于苏杰生强烈的自尊心或是家人之间在维护家族声誉上的默契,苏曼殊的童年或许总充满了不知生母是谁的心灵伤痛。河合仙虽在生活上能给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但毕竟不是自己亲生,难免在感情上对这个孩子有些疏心,而苏杰生失去河合若之后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烟馆、酒楼中,少有闲暇关心苏曼殊。苏曼殊慢慢变得沉默寡言,不喜与人交谈。这种状况一直存在于苏曼殊的童年生活中。
以上这些就是苏曼殊一生每对人言时所常怀的“难言之恫”。
天才之奇
若子走后,抚养孩子的重任就落在了她姐姐河合仙的身上。虽然很累,但她感觉很欣慰。
一天,在苏曼殊要睡觉的时候,河合仙唱着日本乡间的一首小曲哄他入睡。优美的曲调和甜美的声音似乎打动了他,他闪着眼睛,静静地听着,睡着时嘴角还带着笑意。第二天,河合仙哄苏曼殊睡觉时又唱起了乡间的山歌,只不过不是昨天那首。他却怎么也不睡,又哭又闹,起初河合仙还以为孩子生了什么病,或是忘了换尿布,但检查一番都没什么异常。手足无措的河合仙只得抱着孩子边拍边来回踱步,口里胡乱地哼着小曲,当唱到昨天那首小曲时,苏曼殊竟突然没有了哭声。河合仙还以为是孩子受了惊吓,再唱起来时,只见孩子停止了哭泣,脸上带着笑靥,后来慢慢地睡着了。
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竟有这样的记忆力,这让河合仙又惊又喜。从那以后,河合仙开始对苏曼殊进行知识的启蒙。在闲暇时,她总是拿过一本中国的《千家诗》或《唐诗三百首》,挑着她会读的诗,每吟咏一句,孩子便跟着咿咿呀呀地读上一句。
转眼间曼殊三岁了。一天,适逢月圆之夜,河合仙情有所动,朗诵起李白的《静夜思》。她刚念完,苏曼殊竟也奇迹般一字不漏地朗诵了一遍。要知道,为了不引发苏杰生的思乡之情,河合仙从未带着苏曼殊读过这首诗。河合仙又在《千家诗》找了一首连苏杰生都没教过她的诗。同样地,河合仙一念完,苏曼殊也一字不落地念了出来。
当天夜里,苏杰生从酒楼醉醺醺地回来后,兴奋地没睡着觉的河合仙把这惊喜告诉了苏杰生。别看苏杰生成日里花天酒地,但那不过是在鸦片的幻觉里寻得快慰,在酒精的麻醉中逃避他所谓的痛苦。听见河合仙说起孩子的情况,他似乎突然为自己近年来的荒唐之举感到脸红。这孩子也算是他和若子的爱情结晶,如今孩子已三岁了,他这个做父亲的竟然不思进取,不尽半点责任。苏杰生兴奋地翻了半宿的《康熙字典》,最后给孩子寻了个响亮的名字:苏戬。戬,吉祥之意。他觉得,苏家出了个天才,一定会给整个家族带来吉祥……
河合仙给了苏曼殊伟大的母爱,这让沉默寡言的苏曼殊在童年时期感受到了无尽的温暖和后来少有的人间亲情。多年后,苏曼殊写了一首《代河合母氏题〈曼殊画谱〉》以表达对河合仙的思念:月离中天云逐风,雁影凄凉落照中。我望东海寄归信,儿到灵山第几重?
代河合仙题诗,想象母亲对自己的牵肠挂肚,配以月、云、风及凄凉的雁影,写出了自己不得不与母亲一别千里的无奈与感伤,亦写出一位母亲对亲儿的思念之情。
在苏戬六岁回乡前,他已背熟了《三字经》、《千家诗》和《唐诗三百首》。无奈河合仙和苏杰生的汉语知识水平有限,再没有能教他的了。
与佛结缘
当时的日本佛教颇盛,和尚常当街散发一些佛教典籍,当时的这些典籍翻译水平也有限,河合仙有时便把这些汉语、日语甚至夹杂着梵语的书念给苏戬听,谁知他听得兴起,常常一听到关键字句便自己背诵一遍,似有所悟,又或是冥想半天,问河合仙“此句何意”,吓得河合仙以后也不敢带着他念这些佛书了。苏戬平日里不和小孩子们玩耍,读了这些佛书后,愈发安静与寡言了,日里或独坐,或自己对着佛书,看得苏杰生和河合仙都十分着急。
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怕什么来什么。
1887年,也就是苏曼殊四岁那一年,恰好横滨来了一帮马戏团,苏杰生怕苏戬这样闷坐出什么病来,就拉着他去看马戏表演。
见到那么多动物,苏戬终于露出了微笑,表现出兴奋的神情,一会儿看看大象,一会儿又和小猴子做鬼脸……当他看到满头金发的狮子时,高兴地跳着说:“这个好玩。”原来苏戬还不知道这是狮子。见他要向笼子扑去,苏杰生赶紧把他抱了起来,凑在笼边让他看。
笼中的狮子本在小憩,看到苏戬,一纵巨大的腰身威立起来,晃动着尾巴,张开大口,露出雪白尖利的牙齿,朝着苏戬一声长吼。狮吼一出,震得其他动物和在场的游人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
这一下把苏杰生吓得够呛,可一看怀里的苏戬,哪有半点惧意,正满脸微笑地和狮子招手呢。
回到家,苏戬拿过纸笔,伏在地上就涂抹起来。等过会儿工夫,河合仙过去看时,却是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赶紧叫来苏杰生,两人悄悄站在苏戬背后,向那纸上看去,原来苏戬竟在画白天看到的那只雄狮。这画奇在何处?原来,它完全不像出自一个四岁孩子之手,笔法老练,形神兼备,惟妙惟肖。
这幅“雄狮图”便成了画僧苏戬的第一幅作品。可惜我们今天无缘再见其真容,但它在苏曼殊整个生命中的意义,却是非同寻常。
相比河合仙对苏戬的近乎崇拜的欣喜,苏杰生却是喜中有那么点忧虑,因为苏戬白天面对狮子长啸时的镇定自若,不太寻常。在佛教中,“佛为人中狮子”(《大智度论》),佛讲经声音洪亮,人称“狮子吼”,年少的苏戬不仅对佛经情有独钟,而且第一次作画就画了狮子,这是否暗示着他对佛早有慧根呢?看着儿子这幅同样不寻常的“雄狮图”,苏杰生不由得后悔带他去看狮子了。
苏杰生没有想到自己竟一语成戳,成年后的苏曼殊在佛门三进三出,一辈子徘徊在红尘与佛门之间。
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了。画狮事件后的苏曼殊仍然没有什么改变,沉默寡言,近于木讷。而由于振作后的苏杰生忙于生意,无暇顾及儿子,苏曼殊又变得自闭起来。对苏曼殊来说,这种自闭算是一种痛苦的自我修炼,也是一种转化与打断。
我们从神秘主义的角度看,他日后在禅境方面的不凡修为除了来自于他从小对人生孤独的深刻体味与超越之外,似乎也正是其与佛割不断的缘分。
苏曼殊在1911年的《跋》中有如下记述:一日,有相士过门,见之,抚其肉髻,叹曰:“是儿高抗,当逃禅,否则非寿征也。”
苏曼殊头上的肉髻,在佛教信徒看来是具有神异的容貌。佛教有三十二大人相之说,第三十一相为“顶髻相”。由此看来,苏曼殊后来的逃禅,本有天性的缘由。
苏曼殊自小就被人看作有“高抗”之气,难以与世人和光同尘,执着地自行其是,注定一生不合时宜!佛家说,三千大千世界里,人如恒河之沙不可计数,而苏曼殊却似乎是天生注定了要与众不同。
而这种不同带来的,正是苏曼殊独特的个性与伟大之处。从他小时候的照片我们便能管窥到这种奇异的静穆。在一张苏曼殊三岁时与外祖父母合照的照片中,身穿和服的小三郎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灵慧与出奇的安静之态。在慈祥和善又略显紧张的外祖父母中间,苏曼殊显得游刃有余,气定神闲,带着童趣的目光看着镜头。从在河合仙怀抱里的照片一直到身着袈裟或西服所摄的照片,苏曼殊的这种神态从未改变。
如果说“身世之恫”像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推向颠沛流离的孤独之旅,那他对佛教的皈依和反叛则是他拥抱孤独、超越孤独的表征。所谓僧不僧,俗不俗,情不情,禅不禅,不是陷入消极与虚无的颓唐而不能自拔,而是脱离孤独之海后的超尘绝世。
樱花之殇
日本是樱花之国。记得曾问朋友:樱花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朋友回答:繁花如梦缀浮生。真是感动极了。人们常说,樱花象征着幸福。诚然,樱花盛开之时,唯美而纯洁,然暖春也有料峭春寒,盛开之樱也可能会在一夜春风过后落红无数,碾落成泥。樱花之殇,恰如大千世界万物之命数,匆匆而来,倏忽而去,任你在世时如何功成名就,活的都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时日罢了。
我不知道为何会把苏曼殊与樱花联系在一起,但是正如以白莲喻李叔同一样,我以樱花喻苏曼殊。他的一生,似樱花般短暂而热烈,更似樱花般在春寒中颤抖却迎寒怒放。这份孤独与凄苦,正如樱花,人们只知其绚丽之美,却难识其苦寒之悲。他诗书画艺的天才绝情的背后,是其**不羁、迎寒独自开的性情,这便是樱花的风骨,少有人知,却实实在在地伴其一生。
在这樱花的国度生活的近六载时光里,海天空阔之间,他虽形单影只,但也在外祖父母与河合仙的呵护中少受了些风雨。简单而温馨的生活里,谁又知道,无情的命运留给苏曼殊的是仅仅不到三十载的时光了。不过,我们若以曼殊之心来看的话,或许这世界会变得有些不同:他以樱花之身,行走在春天的路上,就像奔赴一场绚烂与安静的死亡,不在乎目的地,在乎的是见证着这一幕幕的花事花朝,纷飞寂灭。
1889年,曼殊六岁了,苏杰生准备带小儿子回香山老家。这株樱花要远渡重洋,回到他的中国故乡生活了,等待他的,会有什么“秋风凄雨”、“风霜刀剑”呢?
泪眼婆娑的河合仙在码头抱着苏曼殊细细叮嘱着,沉默寡言的苏曼殊的眼角亦饱含泪滴,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他的叔婶不耐烦地催促着,苏曼殊的泪滴在雨水中更显孤独。他忽然挣脱了河合仙的怀抱,这位飘零异客,遽然登船,鸣笛。一瓣樱花,和着细雨,轻轻飞舞,还未落至水中时,那人,已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