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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个教授(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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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果夫看来是很懂他的老师的,他说,在湖南,大家都叫他“苏和尚”,并晓得他是一个真和尚,并且懂得佛经最高的意义。

其实,我们先别因为苏曼殊在上海动不动就召妓立刻给他扣一顶大帽子,苏曼殊真的已经不是我们之前认识的那位在《惨世界》中痛斥革命党人吃花酒召妓的先锋人士了吗?

听其言观其行。沈尹默在《刘三来言子谷死矣》中曾描述当时的情景:

平生殊可怜,痴黠人莫识。既不游方外,亦不拘绳墨。任性以行淳,关心惟食色。大嚼酒案旁,呆坐歌筵侧。

呆坐,而不是左拥右抱地坐,于常人来说这可能区别不大,于苏曼殊来说却是妓女不得逾越的唯一一条守则。他和妓女不常说话,往往痴对,就一直坐着什么话都不说,妓女想跟他说话都不行。有时候他派名帖去请妓女,等妓女来了苏曼殊已经走了。而且苏曼殊还有一个非常奇怪的洁癖,就是不允许妓女去碰他的衣服。

有一次妓女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衣服,他马上把衣服脱了扔掉,从此再也不穿这件衣服。他所坐的地方也必定是常坐的位置,不肯挪地方。有朋友就曾嘲笑他,和尚里有律宗,而苏曼殊则是受律而不守戒。

入诸**舍,示欲之过

为了便于把上面那个关于和尚能不能谈恋爱的问题说完,我将之后他在南京秦淮河畔的一次情缘提到这里来一起说。

苏曼殊应刘三之邀到了南京后,白天做教授,晚上穿行于酒楼妓院。玩得久了,就结识了一位叫金凤的青楼女子。苏曼殊很快陷入了对金凤的迷恋中,金凤对苏曼殊也情意浓浓。然而就在两人你侬我侬之际,金凤却突然离开了南京,不知去向。

金凤曾向苏曼殊索画一张美人图,画的对象当然是金凤自己。

苏曼殊还未及将画送给金凤,玉人已不在。看来苏曼殊确实对金凤动了真情。在次年他再次回长沙任教之后,他因思念金凤心切,将《寄怀金凤图》径直寄往南京,金凤肯定是收不到的,因为苏曼殊连金凤去往何处都不知晓。几年以后苏曼殊东渡日本,依然对金凤念念不忘,曾作《柬金凤兼示刘三》,诗曰:玉砌孤行夜有声,美人泪眼尚分明。莫愁此夕情何限?指点荒烟锁石城。

——一九〇九年十二月《南社》第一集苏曼殊的诗风格别致,自成一家,内容多为感怀之作。这首诗和他的一百多首诗一样,在艺术上有李商隐浓浓的哀艳之韵、清寒之气。李商隐曾有一诗:“收将凤纸写相思,莫道人间总不知。尽日伤心人不见,莫愁还自有愁时。”读起来与苏曼殊的这首感怀诗有相通之处。

白玉一般的石阶,有人在孤夜独行,美人泪眼迷离。荒野上雾气紧锁,仿佛是莫愁的无限情意。莫愁是乐府所传的美女,陈智匠《古今乐录》中说:“石城西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谣。”这里当然是借指金凤了。然而,这样的浓浓之情却写得凄清,甚至有些鬼魅丛生的意味。这就是我所要给大家强调的苏曼殊和李商隐最不相似的地方了。

同样写相思,同样晦涩,一字一字又都是难以言喻的情,却悬而未明,隐而不显,仿佛伸手可触,却又在远山之外。

这十分奇怪,我们认识的苏曼殊之前是一个为了初恋情人的死而断绝了尘世情缘的和尚,何以现在轻而易举地就陷入对女性的爱恋中了呢?

我们分析一下,苏曼殊或者有一种解脱的心理。东南亚、南亚之行对苏曼殊的影响很大,之前苏曼殊想不通的苦恼在这之后都解决了。我们发现,回国之后的苏曼殊对革命不再那么热心了,对鼓吹不再那么激动了,对佛学研究更专心了;而他怪异的生活方式越来越多了,对金钱越发地迷恋了,也热衷于出入青楼了,人似乎也圆滑了。也许,是苏曼殊变了。也许,十年的坚守和赎罪之后,苏曼殊想要给自己、给他的初恋情人一个了结。这样的了结,是对是错,只有苏曼殊自己知道。

我们或者应该将苏曼殊的这种行为称为解脱后的放纵,然而这对苏曼殊又十分不公平。因为从始至终,苏曼殊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柳无忌后来说,“他和一群‘花’一般的姑娘们经常交往,却是在1912、1913这两年。而且在日记本中记下她们的芳名和地址。虽然在朋友中间他还被称作‘苏和尚’,但实际上却这样沉溺于非佛教的娱乐,除了身上的袈裟和一直保存到死的佛教徒的戒牒之外,他几乎抛开了一切宗教义务。当然这并不是说,他违背了贞洁的誓言,也不是说,他大大地超过了轻松愉快的感情上的依恋。他不过是容许自己有权赶时髦,去纵情享受他的朋友们、国学会的管理人或南社的革命志士们所习惯的消遣罢了。”这其实也还不准确。

苏曼殊并不是为了热闹才和妓女们在一起。苏曼殊短暂的一生中,曾与中外诸多素静如玉、娇好可人的女子有过卿卿我我、心照不宣的渊源。苏曼殊的生活方式也许并不是我们的繁文缛节所能框定的。佛经中有一本《维摩诘经》,书中有云:“入诸**舍,示欲之过;入诸酒肆,能立其志。”

——《维摩诘经·佛国品第一》,鸠摩罗什译而《华严经》也有云:“于诸惑业及魔境,世间道中得解脱,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什么意思呢?简单地说,苏曼殊在追求一种清净、无垢的境界,意思就是没有染污,出污泥而不染。当然不是说身处妓女丛中是深陷污泥,苏曼殊也绝没有任何轻看她们的意思,而是说苏曼殊只是在以这样的方式修禅入定。

古人修禅的方式有很多。有苦行、有苦守、有坐禅,也有野狐禅,而苏曼殊修的却是情禅。这个概念我说了很多次了,现在我依然要卖个关子,在后面给大家再作解释。不过通过苏曼殊的描述大家必定也能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据说苏曼殊曾对花雪南(苏曼殊钟爱的妓女之一)说:

“爱情者,灵魂之空气也。灵魂得爱情而永在,无异躯体恃空气而生存。吾人竟日纭纭,实皆游泳于情海之中。或谓情海即祸水,稍涉即溺,是误认孽海为情海之言耳。惟物极则反,世态皆然。譬如登山,及峰为极,越峰则降矣。性欲,爱情之极也。吾等互爱而不及乱,庶能永守此情,虽远隔关山,其情不渝。乱则热情锐减,即使晤对一室,亦难保无终凶也。我不欲图肉体之快乐,而伤精神之爱也。故如是,愿卿与我共守之。”

据说,苏曼殊和妓女们虽是共睡一床,但都是和衣而卧,规规矩矩。这里,我们似乎同时会想到一个名词——精神恋爱。这种以西方哲学家柏拉图命名的恋爱方式,追求心灵沟通,排斥肉欲。

作为苏格拉底式爱情的同义词,它用来指代苏格拉底和他学生之间的爱慕关系。然而,我需要提醒诸位的是,苏曼殊对爱情的理解比柏拉图的精神恋爱更为复杂,因为这其中掺杂了这样一些十分个别的因素:苏曼殊自己幼年苦难深重,苏曼殊从未与女子有过**,也并非同性恋或者是性无能,他还是一个得道高深的和尚,精通梵语,能看懂并翻译佛经。

这便如章士钊所描绘的那样,三五之年,飘香曳裙之姿,掩袖回眸之艳,罗带银钩,绡巾红泪。帘外芭蕉之语,陌头杨柳之烟,人生好梦之际,苏曼殊身披袈裟,迎风而立,他在想些什么,“是亦难言者矣”。

赵声豪于饮,苏曼殊雄于食

黄兴、万福华等人密谋暗杀王之春,不料万福华连枪都不会开,而章士钊更可笑,他去探监竟然把真实的地址告诉了官府,结果华兴会一票人被一锅端了。幸亏众人各有保人,黄兴等远走日本。而苏曼殊不知道是否因为在青楼玩得太疯的缘故竟然漏网,不过他也因写作《惨世界》而在官府搜捕之列,为了避祸,苏曼殊也不得不赶紧跑路。

在杭州稍作停留,苏曼殊便感到盘缠不够花。按苏曼殊那种花钱法,够用才真是怪了。为了生计也为了和南京的刘三老友相聚,苏曼殊辗转到了南京。在刘三的安排下,他在南京陆军小学任算术、英文、绘画老师。苏曼殊之所以一兼数职,除了陆军小学确实缺这样的能人之外,也因为苏曼殊的强烈要求。现在的苏曼殊,会花钱也知道赚钱。

苏曼殊是孑然一身,而在南京的刘三却是一家老小,家境还算殷实。刘三喜欢喝酒,所以家里储藏了很多佳酿,苏曼殊常去大饮狂喝,饱食终日。一次,苏曼殊吃过饭后,突然兴趣上来想要以胭脂作画,当时刘三的女儿们都已经睡去了,内人找了很久才找来一片薄饼一样大小的胭脂放在画碟中。苏曼殊且画且笑,不一会儿便成《黄叶楼图》,又替刘三画了一幅扇面,又蘸墨汁写了一条横幅,一时间,笔端的胭脂未完,而孤柳寒鸦,都是紫酱之色。

刘三古道热肠,讲义气,与人肝胆相照,所以朋友甚多,赵声便是其中一位。

赵声,字伯先,是辛亥革命的功臣之一。赵声幼年就怀有大志,能文善武,十七岁中秀才。1903年东渡日本考察时与黄兴结识,同年夏回国任南京两江师范教员和长沙实业学堂监督,积极宣传革命思想,曾撰写七字唱本《保国歌》,秘密散发。1905年赵声在南京任三十三标二营管带,后升为标统。标统就是统辖一标军队的长官。清末改兵制,按镇协标建制,也就是今天的师旅团,一个镇有两协,一个协有两个标。赵声的官,相当于今天的团长这个级别。

赵声奉行“军事救国”方针,一心想把部队打造成革命的武装。他在军营设图书角——“阅书报社”,向官兵灌输进步思想和文化知识。他还创作军歌,以鼓舞士气。周末,别的部休息,赵声则常带着部队至明孝陵,对着明太祖遗像,演说清廷欺凌国民和明朝兴亡的事,说到激动之处,常放声大哭,官兵无不垂泪。大家高喊口号,只要时机一到,誓死推翻清朝统治。

赵声还颇有岳飞之风,与士兵同甘共苦。自己的生活起居十分简朴,对困难的士兵却慷慨解囊。而在军事训练上,则是雷厉风行,按照他的意思,他是要让战士们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所以他的部队精锐整肃,为江南之冠。民初革命家徐绍桢曾称赞说:“方今能扎硬寨、打死仗者,唯(赵)伯先一人耳。”

苏曼殊便是在这个时候和赵声结识的。在苏曼殊眼里,赵声是难得的将才,有澄清天下之志。每次苏曼殊去看赵声,赵声都会命士兵拿壶去打黄酒买板鸭。赵声豪于饮,苏曼殊雄于食。喝得酩酊大醉时,赵声按剑高歌,风吹细柳,有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的风骨,或者两人骑马驰骋于龙盘虎踞之间,二人以此为至乐。刘三因此而常呼二人为“酒肉朋友”。

二人分别时,赵声请苏曼殊手书龚自珍的绝句相赠: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龚自珍《漫感》

何等豪放!以显豁磊落之笔,出深曲沈至之情,而“负尽狂名”的情极之语,郁勃苍凉,令人耸然动容。龚自珍曾有诗云,“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销魂味。”或者大展雄才,或者远避尘嚣,这是赵声平生心事之不可割分的两个层面,也是苏曼殊对赵声没来由心生担忧的地方。

果然,1911年,南方各省同盟会会员汇集广州,发动辛亥广州起义,赵声为起义军总指挥,准备发动十路进攻,并亲率苏皖党人百名,进攻清军广州水师提督署,后因其为广州城内官吏所熟识,不便先入城。4月27日,副总指挥黄兴率先发动起义,与清军激战一昼夜,终因寡不敌众而告失败。他于28日晨赶至广州已无法参战,被迫撤退。由于广州两次起义均遭失败,赵声忧愤成疾,于1911年月18日在香港病逝。

苏曼殊异常悲痛,将赵声之前求画的《饮马荒城图》托友人在赵声的坟前焚化,以合昔人挂剑之意,并称此后不再作画。

人生有八苦,求不得便是其中之一。挚友从来求不得。这话说得对极了。莫说苏曼殊生来敏感多疑,不好相处,其实每个人都是有棱有角的,然而就是有这样的朋友,生来不会被你刺伤,反而惺惺相惜,结为挚交。古有八拜之交的说法,不要总是说我们的朋友很少,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有付出自己的心灵,那么多的机关算尽,那么多的城府,又何来知心的朋友?

人生如白驹过隙,与其独自高处不胜寒,不如像曼殊、赵声般,单纯、真诚地举杯相邀,干一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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