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学与初恋 一寸春心早已灰(第3页)
女郎在当夜投海而死。她像一朵仲春的樱花,在最烂漫的时节飘落汪洋大海。
樱花落
爱情,这个千百年来人们时时传唱的主题。千年不变,却历久弥新。因为她总是那么柔弱,那么坚强,那么纯粹,充满那么多血泪的控诉!
在春的枝头,那片嫣红,多情总被雨打风吹去: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
昨来风雨偏相厄,谁向人天诉此哀?
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杯。
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已灰。
——《樱花落》,疑作于1909年夏,此诗录自霍洁尘编的《苏曼殊诗酬韵集》。诗题下原注说:“七律逸诗,君侠见于友家。”
据考证,此诗写于1909年,若此说法无误,则距女郎之死已整十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一首《樱花落》,写尽曼殊多少欲语还休的苦痛和思念。
多年之后,樱花犹在,故人已逝。睹物伤情,回首前尘,寸寸相思,随着飘落的樱花,早已化作尘埃,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十年之后,苏曼殊才敢写《樱花落》,写《断鸿零雁记》来纪念死去的爱人。
百年之后,我们再来回顾苏曼殊的初恋,却丝毫没有因为事隔百年而有隔膜,因为我们都还年轻或曾经年轻过,我们的心灵深处都有一个自己的红尘知己。我们虽无缘亲眼目睹百年前那场樱花绚极一时的美丽,却在文字里奔赴了一场樱花的盛宴。
行文至此,我们也没必要再详述苏曼殊当时的苦痛了!
在一个又是雨打风吹的晚上,苏曼殊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码头,没有向河合仙告别,没有向横滨的同学告别,他要逃离这个苍凉的客栈,这个毁灭了自己爱人的海岸。
一份单纯的爱,他来不及给,反添了一段情债,用一生来偿还。
夜雨下个不停,樱花纷纷飞落,有人在仓皇逃避,他去往何处?
情禅,从这里开始
广州,蒲涧寺。
三天之后,痛哭流涕的苏曼殊跪在了蒲涧寺住持面前,以自刎相要挟要在此出家为僧。这时的苏曼殊不过十六岁,而香山的苏家与其在日本的监护人林家,对此一无所知。
因为禁受不住初恋情人为情投水身亡的打击,苏曼殊选择了遁入空门为其赎罪。在那些顶风冒雨、落荒而逃的日日夜夜,我们都不忍心将负心薄情加诸在他满是鲜血的心上。
情至深处,反近于淡薄。相比于苏曼殊在听闻爱人死后对家人的大哭大闹,其悄无声息的远走及出家,更让人闻之心伤。
按照我们的传统,爱她就应该与她同生死,例如《孔雀东南飞》里的焦仲卿,听到刘兰芝投水的消息后不久亦“自挂东南枝”。我们先不要去指责焦仲卿的勉强、苏曼殊的懦弱,如今的爱情,又有多少人能为了爱人而自杀呢?
少年苏曼殊袈裟披身,从此万念俱灰,皈依佛门。然而,他的参悟却不限于斗室之间,而在风雨飘泊的大千世界中。他所参悟的,也并非局限于苦禅、佛禅,而是情禅。以情入禅,看透世间色相,这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
其实,情之为道,自古难求。《红楼梦》里有一首《好了歌》,唱尽了世间红尘诸相的虚妄: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按照传统观点,这不过是逃避现实的虚无主义。人在世上,建功立业,发财致富,贪恋妻妾,顾念儿孙,在曹雪芹看来,不过全都是被情欲蒙蔽尚不“觉悟”的缘故。“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只有和这个世界斩断一切联系,彻底“了”,才是彻底“好”。
在庄严肃穆的佛像面前,下跪的苏曼殊诸多情事郁结于胸。如果说他这时的出家是了却小时对佛法的向往,倒不如说是以佛法来化解心中被情狠狠刺伤的苦痛。与世间一切伤心人一样,苏曼殊企望空渺的梵音能洗去一切尘念,让魂归大海的爱人得以安息。
苏曼殊在蒲涧寺闭关三个月,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一方木鱼而已。桌案上,他把自己尘封在泛黄的经书中,追寻佛陀的过往重生。一盏青油灯,旧窗下,或上早晚课,或聚在一起参禅研经,或煮茶对弈,或独自静坐悟禅。他操着闽南口音,一遍遍地为他人招魂,任流年冲洗记忆,让过往的情结慢慢淡出。
然而,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来说,这样的出家注定不会长久。
苏曼殊还有太多的红尘牵挂。多少世间风景,他渴望领略;多少世间百态,他渴望描摹。人的一生充满了无数的失与得的故事。
曾经以为失掉的东西因为不可得而哭天抢地,世界为之山崩地裂,然而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多少年之后,我们忽然听到他可能会说起一个故事,平静安详地,好像在诉说别人的事,殊不知,自己就是那个主角。也许,时间真的是一剂良药。闭关三月的苏曼殊看来就是这样,哭过了,悲过了,痛过了,悔过了,现在的苏曼殊似乎对寺庙的生活不耐烦起来。
悲痛过后的苏曼殊每日面对幽静的禅房、素斋、檀香,感到无所适从,浑身难受。是呀,孤黄油灯,怎及世间光怪陆离的光电声色;淡斋素食,怎及海味山珍;石佛枯庙,怎及高楼华宇、红粉佳人?在苏曼殊身上,我们看到了人所共有的脆弱。为了对逝去的爱人赎罪,他果断而决绝地自我放逐,闭关三月,然而悲痛过后,却是没来由的后悔,这便如断肠之人,行至悬崖峭壁,却又不敢纵身跳下,心生畏惧一样。也许,我们都会谴责苏曼殊在做表面功夫,欺骗爱人,欺骗自己。我想我们应该对他宽容一些,对十六岁的苏曼殊来说,他还无力承担丧失挚爱的精神负担。他只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与生俱来的逃避与懦弱,这就像面对苏家人嘲笑他是“杂种”时他会赶紧躲到附近的寺庙中去一样。
我们给他时间。
这时的苏曼殊,看落叶即现婉转,见清风便感温柔,于是便有了“山斋饭罢浑无事,满钵擎来尽落花”的诗句。梦想的寂静变成了清冷和寂寞,他想念起河合仙,想念起大同学校的同学以及横滨的十里洋场。
三个月之后,或者是月黑风高,或者又是急雨大风,苏曼殊悄悄离开了蒲涧寺,回到了横滨,他久违了的人世繁华。
现在看来,这样的人,不适合做方外之人。然而,他不愿做和尚,以后却一直研情修道;他若是和尚,以后却五戒四犯,清规戒律破坏殆尽。这也许就是奇人的秉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