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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门功课(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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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门功课

“四”在中国数字里并不是一个不吉利的数字。您看看,战国有四公子(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信陵君),明朝有四大才子(唐伯虎、祝枝山、文征明、徐祯卿),中国有四大菜系(鲁菜、川菜、苏菜、粤菜),四大名绣(苏绣、湘绣、粤绣、蜀绣),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四库全书》(经、史、子、集)……“四”,区别于“三”所强调的三足鼎立,“八”或“十二”所强调的奢华富足,它并不意味着“死”,相反,“四”

意味着“全与整体”。

如果真的要用这个“四”来概括苏曼殊的1908年的话,那应该是:吃货、神经、翻译、佛学。而且如果将这四门功课放在苏曼殊的一生来观察,你将会惊讶地发现,苏曼殊的一生,竟然一直重复地做着这四件事情。

早起开门一件事:今天又去哪里吃?

1907年秋返回上海的苏曼殊,贫病交加,本来他此行的目的是接刘师培母亲去日本,现在却穷得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而他在途经长崎时,不幸感染风寒,加上本身体质甚弱,所以一病即在旅馆卧床八日。据说药费还是他从河合仙及朋友们那里得到的支助,不过很少,仅够支付医药费和住宿费。等他抵达上海时,几乎是身无分文了。原本想要投宿的旧友都不能相逢,苏曼殊不由得心慌意乱起来,幸好,苏曼殊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国学保存会藏书楼。

这个藏书楼是国粹派邓实等人为了保存传统文化而筹办的,该楼附属于国学保存会。该藏书楼1906年开办时约有书五六万卷,集合了邓实、黄节、刘师培三人的书作为基本书。藏书楼平时也向读者开放,不过只有一间阅览室,还得购买阅书券:一日券每张五分,一月券每张一元,长年券每张十元。清末的钱币我们之前已经换算过多次了,办年卡当然是最划算的。总之,这算是中国近代首家由私人开办的商业图书馆,维持藏书楼的日常开支没有问题。

苏曼殊,也算是一位名人,入住藏书楼,自然是不要钱的,邓实、黄节等人还要登报炫耀一番。

秋风萧瑟,落日余晖。

苏曼殊走进藏书楼,对前来迎接的黄节说出这么一句话:“晦闻(黄节原名)兄,能借两元否?”言罢也不看黄节那张面对偶像向自己借钱而表现出的因惊讶、错愕、不解等汇集在一块儿而扭曲的脸,径直朝二楼的客室走去。诸位别怪苏曼殊的鲁莽,要是您三日未吃一顿饱饭,是否有他这样“淡定”的气场?

黄节小心翼翼地将两元送到苏曼殊的卧室,苏曼殊也不言何时还,心安理得地在附近的小铺子买了些洗漱用品和五六十个小笼包。你没有听错,就是五六十个小笼包,就是那种做工精细、小巧玲珑、皮薄、用松针铺底、不粘皮、又清香,端上桌后,观其形、闻其味,使人食欲大增,皮内包有大量汤汁的汤包(其实就是小笼包)。苏曼殊全吃完后,直接到卫生间狂吐不止。

不到一天,手里的零钱就花光了,再想像之前那样通过“恐吓”自己的粉丝来借钱看来是不灵了。情急之下,他自然想到了自己最信赖的知交兼冤大头——刘三。不过去年冬天借的钱似乎还没还。有这件事吗?苏曼殊经过几秒钟的思考,认为自己之前从未向刘三借过钱,那么现在“老衲”有难,刘施主自然应该慷慨解囊,于是致书刘三告贷三十元。那此时的苏曼殊何以度日呢?坐拥棉被,喝水度日。

没饭吃无所谓,没有糖的生活却极其难熬。苏曼殊对糖的喜爱超乎诸位的想象,他自称“日食酥糖三十包”,平时没事就整天嚼着一种叫“摩尔登”的块糖,故被时人戏称为“糖僧”。

那么这二十来天没糖吃可怎么好?不用怕,咱还有一口大金牙!据说,一日窘极,苏曼殊就出怪招,取锤敲落镶金的门牙,血肉模糊地就拿去换糖。章士钊为此还特写了一首诗调笑他,诗曰:“齿豁曾教金作床,只缘偏嗜胶牙糖。忽然糖尽囊羞涩,又脱金床付质房。”又一日,苏曼殊见附近商店有吕宋烟和各色巧克力糖,想买却无钱,夜不能寐,于是又敲下嘴里金牙,入市出售,久久却无人买,愤而抛入海中,但烟糖仍有很大**力,乃将外套交当铺,所得钱尽购烟糖。

苦等二十多天后,刘三总算汇来十五元,牙都快敲没了,当得只剩裤子的苏曼殊得钱后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今天去哪里吃?

除了糖之外,苏曼殊尤其喜欢饮冰水,食牛肉,朋友们又戏称其为“牛肉大师”。关于饮冰,章太炎回忆到,苏曼殊在日本时,一日饮冰五六斤,比晚不能动,人以为死,视之犹有气。明日复饮冰如故。

而关于食牛肉,则和向苏曼殊索画息息相关。苏曼殊为人谦和,但是别人一向他开口索画,则立刻变得抠抠搜搜,如果索画者非女子,则更是难求一幅墨宝。可是这里有一位——《太平洋报》总编叶楚伧却是一求一个准。经朋友们秘密侦查得知,他曾请曼殊作《汾堤吊梦图》,也是屡索不遂,无奈之下心生一计。一天,他故意在跟苏曼殊闲谈时说,上海新来了一批外国五香牛肉,拜其肉下者不知多少,他好不容易才购得几斤,加上之前的好烟好糖,都落在了楼上的美术编辑室,言罢顾左右而言其他。曼殊知楼上有佳肴等候,有如佳人有约,如坐针毡,三步并作两步走进编辑室。不一会儿,烟雾缭绕,大嚼有声。叶楚伧随即锁上房门,声称偷吃了他的东西就要完成《汾堤吊梦图》,否则就别想出来。有佳肴,牙不好但胃口好,胃口好则心情好,心情好则灵感来,绘一幅图又算是什么难事?正所谓打蛇打七寸,叶楚伧果然得计。

苏曼殊对其他的一些东西也十分中意,烧卖、年糕和八宝饭不离左右,常常是写一行字,就要吃一口东西,还疯狂地吸马尼拉的香烟。不过这其中最出名的,还是他的“三日后当再来打扰”版本。

版本一:一次,苏曼殊在小食店里吃糖果,吃完了,朋友问他:明日能过来坐坐么?他答道:“不行,吃多了,明日须病,后日亦病,三日后当再来打扰。”

版本二:有一次,曼殊去易白沙处作客,宾主相谈甚欢,到了吃饭的时候,苏曼殊或许对菜的口味较为满意,肚量惊人,总共吃下炒面一碗,虾脍二盘,春卷十枚,还有许多糖果。易白沙以为曼殊手头拮据,多日挨饿,才会这样狼吞虎咽,便邀他明天再过来坐坐。曼殊连连摇头说:“不行,吃多了!明日须病,后日亦病。三日后当再来打扰。”

关键是都知道哪天会生病呀!关键是三天后还来呀!

苏曼殊的卧榻设在陈去病住的寝室,两人都不爱说话,因此颇为投缘。苏曼殊曾将自己儿童时期所摄照片相赠,照片中苏曼殊坐在河合仙的怀抱里,一片童真,煞是可爱。陈去病看得爱不释手,形容为“真是兰芽初茁,婉娈可喜”。苏、陈二人也多次举行“卧谈会”,苏曼殊在随笔中描述为“对床风雨,意极可亲”。

当然,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因为苏曼殊在藏书楼困居时囊中羞涩,因此,买小吃的任务基本都在陈去病这边,苏曼殊的任务是消灭之。一次,恰逢上海的栗子上市,陈去病出去买了一包,但苏曼殊吃完了感觉不过瘾,于是自己又去买了几包,回来一股脑全部消灭掉,结果弄得肚子胀、不消化,当时也没有吗丁啉这样的药品,肚子胀得快裂了也没有办法,只得躺在**翻来覆去地哀叹,“再不吃这劳什子了”,话未说完,又排出一些难闻的气体。

对于吃,苏曼殊的观点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于信仰上毫无妨碍,我空,人空,洪荒空,近日佳肴,异日浮尘,不过虚幻,有何忌讳1。然而暴饮暴食最大的危害是损坏肠胃,这最终就要了他的命。

苏曼殊的这种暴饮暴食,有人将其概括为“自戕行为”。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有人以对革命失望、人生遭遇以及他入佛门后对人生的理解来分析他有一种放任天命的心态。都有道理,不过苏曼殊的这种自戕行为的原因其实还是多方面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苏曼殊的心态其实是颇具典型意义的“时代病”、“世纪儿”心态。他生长在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在其短暂的一生中,周旋于无政府主义、国粹主义和佛学之间,思想波动较大,这使他的性格变得捉摸不定、**癫狂,时而勇猛,时而颓唐,这种怪异的性格使他在后期形成了厌世的态度、**的行1原文为:“我空,人空,宇宙空,我视无有物,今之罗列着,即为异日之尘。归诸太空又何足异?且佛在心头,行在心后,抱佛心者,施佛行便是,食穿肠莫问精神修养,愿诸子心参之。”(伍仲文《曼殊杂记》)注释

为、伤身的嗜好。

苏曼殊等一代知识分子有先进的思想眼界,却又囿于历史局限找不到彻底摆脱封建思想的囹圄,这就像一个狂热的斗士在密林中到处乱撞后又回到了原点,这种难以言传的失落感所造成的往往是人格分裂与自戕自虐。苏曼殊对时代的敏感大大超出同辈,这从其对革命结局的判断就能知一二。但正是这样复杂的心态使苏曼殊变得敏感、多疑,甚至有些神经质,在心灵的深处选择了无意识的自戕,加重了病情的恶化。

神经:“没有阅历可不行呀!”

除了贪吃,苏曼殊还有一些神经质。这二者我在前面分析过,有联系,苏曼殊的神经质源于其复杂的心态,其表现我们可以称之为单纯、童心或是“有点傻”。

苏曼殊对生活中一些习以为常的事物保持了绝对的距离,以至于对于许多生活常识,苏曼殊一概不懂。他分不清稻子与麦子,吃饭连吃四五碗,赞叹说:“这是何物,如此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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