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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千里佳期一夕休(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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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千里佳期一夕休

她叫霍小玉。她是人间一朵清艳大丽花。

玉女本生王侯家,风华绝代人人赞。她出生时,本也是贵气覆没着身。父亲是皇族,是霍王,是一代枭雄。她母亲叫,净持。端庄清雅的一个好名字。人如其名,也是多丽又阴婉的女子,生性当中有一种令人爱赏的素质。

净持初入霍王府邸不过只是卑微侍婢。纵然她始终姿态低微,但到底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子,还是要引来他的注目。霍王爱她时,她也以为真能依附这男子一生一世,能不离。后来,她为他生下一女。取名,霍小玉。但好景不长,霍王竟意外离世。过往靡丽转头便苍凉。

唐人蒋防《霍小玉传》记到,"王之初薨,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与资财,遣居于外,易姓为郑氏,人亦不知其王女。"树倒猢狲散。因母亲是妾,是侧室,她是庶出的女儿,霍王子弟便令这母女离了霍家。后来,她们流落民间,易姓为郑。再无人知道这母女二人曾经光耀的身份。

唐代宗大历年间。霍小玉母女已沦落风尘。这是旧时女子无奈的生活逼迫下的寻常结局。已不惊人心。看这一段生活,也不过只是零落的几处伤。生活多惘然。纵然如此,她也是清清白白的青倌人。也是在这烟尘流转地,霍小玉才开始了她这一生里生死不敌的爱旅。

男人叫李益。历史上确有其人。大历十才子之一。二十岁便中了进士。"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嘉句,时谓无双。先达丈人,翕然推伏。"这就是李益,才华遍地的男子。只是才子多风流,彼时,他博求名妓,欲寻得佳偶,以色侍风流。这也是寻常的欲求,并不能苛责。

他原本只是他,与她毫无瓜葛的旁人。她也只是她,只是久闻他才名,常常吟他那两句"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也就是这样了,她哪里料得到她与他之间能生出虬曲羁绊,牵动生死。

是那个叫做鲍十一娘的女人。正是她,霍小玉辗转离落至他的面前,待他顾怜。鲍十一娘是媒婆,秉性灵活乖巧,着於花言巧语。"性便辟,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追风挟策,推为渠帅。"正是这样的一个鲍十一娘,扯出了一条带刺的红线,拴住了这二人。直至风华苍老日、遍体鳞伤时。

不是才子就能配佳人,亦不是佳人就能嫁得才子。他是才子,她是佳人。他与她之间,却半是阴翳、半是明光,半是良生温柔、半是离苦难路。

那日,他在鲍十一娘的引荐之下,心怀忐忑来到她的居所。胜业坊古寺巷里。他自从鲍十一娘口中听到她,便疯魔了一般,一时也按捺不住对那女子绮丽绝伦的向往。是日,他匆促心慌,急不可待。于是,借来黄金衔勒与青色骊驹奔赴胜业坊。

他们初见时,是伴着惶恐不安与羞怯难挡的单纯心意来迎接彼此的。因此,这样的初见,多了几分爱之隐忍。正如鲍十一娘所言,霍小玉"资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她显然是才貌双全的好女子,也正合了他的胃口。他逡逡巡巡,等待的也便是这样一个女子。以温柔声色温柔待他。

这一回相见,注定交融。正如李益说的,"小娘子爱才,鄙夫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彼时看过去,是多么好一桩爱情事。

她的母亲净持知道女儿独爱有才之人,也常听女儿吟着李益的诗,怯怯地欢喜。所以净持看着面前的这一双人,无论如何,她也是不忍让二人错失了机会,再爱杳如年。于是,她暗暗撮合。母亲命她歌唱,她百般推诿不得,也就开了口。发声清亮,曲度精奇。不过微弱两三言,便唱进他的灵魂里,扎下根来。

夜色阑珊时,她与他秉烛承欢。因二人之间就是那一注目一颔首,便有了一种旧识经年的亲。这样的一种的确认,是迅即的,也是果敢的。需要为之支付更多的勇气。

但她太聪敏,一颗心在尘世摆渡,丝毫不浊。她说,此时你恋慕我,因我容颜尚鲜,待那日年老色衰,怕是你也就将我弃了。毕竟,我不过只过风尘里求生的贫贱女子,本就与你不想匹配。

女人若是当下身段,总是字字带血,洒在男人心上。他哪里受的住她这般的玲珑剔透。他当即便立下誓言:"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着之盟约。"他说出来的都是生世不离的话,却不知,这生运原本就不是这舌尖莲花多能敌得过的。

誓言。至少,有过誓言。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大约两年。两年的光景不过只是刹那。纵然带来的是幻觉,却也温暖如朝阳,令人痴绝。这一段时间里,李益和霍小玉,爱若饮酒,越久越甘醇。看过去,一切都是好的。

到了第三年。这一年本也不在心上,无人特地去注目。却因它庸常,才开始花来。却是恶之花,对她来说。

这一年春,李益以书判应试得第,授官郑县主簿。四月,他将离去。纵度两年好时辰,也终为离人。男儿志在四方,胸怀壮志,岂有不奔赴之理。事无定数。她懂得这道理。她因为太懂得,所以也就只能隐忍着痛含泪别送。

她不像旁的女子。到了这一时,她不求一生,不求一世。但求他给予她八年忠贞不二的光景。如此明透的女子,得之是福。李益也是晓得的。所以他说,"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固请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当却到华州,寻使奉迎,相见非远。"他说到八月,我定来迎接你。誓如皎日,绝不相违。

但是,一个人初入仕途的年轻男人,他还是难以具备定夺力的,对未来。李益便是如此。他能量尚不够,立下的誓言也没有饱满丰实的内蕴来担当。他不够强大。

后来,他在仕宦路里匆忙来往,对前途之外的事情变再难以做到周全。不多久,他得到母命,要与表妹卢氏成亲。一段情错离殇从他的允命开始,已注定覆水难收。李益在唐笔记小说里,被塑造成怯懦、软弱、自私的人。单从感情方面,他确是难以正名的。

只是苦了霍小玉。她的爱情从空洞的那一刻开始,也注定是要满目疮痍的。他失了约,再没有来接她。她哪里会丝毫没有预料,只是这女子顽执。她等,然后寻,行似癫狂。有一些女子,不是把男人看得太重,而是爱得太沉底。不像男人,小心翼翼,处处保留,回旋自如。

再后来。她开始落魄。所有钱财散尽,也不能寻得他。躲过一人,比忘记一人要容易得多得多。李益处处躲着霍小玉,他内心是愧疚的,这至少也说明他不是不爱她,只是他的段位太低,已经担当不起。于是他藏匿。

正如那日她差丫鬟去当铺当去那枚紫玉钗半路遇到的沧桑玉工所言,"贵人男女,失机落节,一至於此!我残年向尽,见此盛衰,不胜伤感。"她失了他,命也就下葬了七分。苦不堪言。

是祸躲不过。但还是有贵人的。他是一名黄衫男子,翩然入梦。他抱着李益入她房,命她脱下绣鞋。怪诞的梦境看似蹊跷却处处是寓意。梦醒后,霍小玉对母亲净持说,"鞋者,谐也。夫妇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由此徵之,必遂相见,相见之後,当死矣。"她说鞋是和谐之意,许是暗示他与她的再见重逢。至于脱鞋一举,怕是说这再见一回,也就天人两隔,解脱无碍了。

她是在告诉母亲,见了他,她这一生也就到头了。

黄杉男子有,李益也在,这梦境成真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她晨起梳妆,待一切安然而至。是日,李益被黄衫男子骗来胜业坊,与霍小玉的梦果真两相映照。只是这一回,他见她时,已不似当初情浓心痴。

她日日等、夜夜盼的人此一时终于现身在眼前时,她又慌了。这一慌,不是喜,是悲绝、伤绝、痛绝的灭顶。她仿佛只是憋着一口气,等着他来时再吐出来。已无希望,已无挂虑,已无倾付。这是她终结自己爱的最后一道工序。她要将它做好,做得他不能忘却。

他见她已身患重疾。视线锁在自己的身上、脸上、瞳孔上。她是一点一点将他看穿看透了,看得他身体腐败、灵魂出窍、永不超生。她就是要死在他的面前,让他知道,这个女人不是死在他手中,是死在她对他的爱里。她要他记他一生一世。这是她应得的。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徵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後,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他就这么在她制造的梦魇里熬煮了后半生。凄苦辛酸的结局,是他给与她的深悔,给与她的愧对,给与她的未完爱。

后来李益变得精神异常,对妻妾凌虐,娶妻三回。这是唐人蒋防灾在《霍小玉传》的最后写给李益的结局。他给他了一个恶报,换她一世清定执着的爱。她在他的爱里毁亡,他在她的爱里疯癫。

其实李益本也可以通途坦顺。有智慧,有才华,有见识阅历。只是他遇到了一名情爱痴绝的女子,他攀附了她的生之所系的爱,于是付出了代价。得了半生不安半生晦暗半生阴雨缠绵。如若不是遇到她,或许,他这一生也会生出一种轩敞一番明亮。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李益书《写情》诗,道尽了爱与无爱时的心肠苦涩。只如今,她已不在,往生成空,他心业已沉没。这一世,若深爱过一个人,那你一定知道,那爱时的焦灼与深刻,无爱时的惶恐与寂寞。彼时波心**漾,相爱的光景温暖无可拟说。冷月寂寂,但他有她连连爱意。拥在怀里。

她叫霍小玉。她以生死量度爱。她于纸墨里活跃而出,穿行了千年岁月。悲欢,生死,总关情。爱那么短,遗忘那么长。庆幸他还能记得她,以她温柔爱换他暴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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