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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拉萨河
拉萨河在火热的阳光下静静流淌,一路向西。我知道,它在曲水大桥同雅鲁藏布江汇合,再向东,向南流出国境,到了印度它就是布拉马普特拉河。
我们在树林阴凉里吃了饭,然后就坐到高高的石砌河堤上,望着河水同对岸的宝瓶山。我们比试谁的视力更好,能看见宝瓶山顶上有什么东西在活动。还是娇娘的视力好,她看清了那上头飘**的经幡和几只盘旋的山鹰。
远处河边有人站在水里洗刷东西。河堤上晾晒着多彩的卡垫和衣服。仔细听,能听见那些人的说笑。一些小鸟高低起伏地从头顶快速飞过,落到河中小块陆地上的矮树丛里。我总觉得,这个时候如果能听到一首吉他协奏曲就好了,比如那个西班牙罗德里戈的《阿兰胡埃斯》。音乐里有水的流动,或者眼前的波光里流淌着音乐。
我喝啤酒,娇娘也喝啤酒。她比我能喝,已经三瓶下去了。我说你还真能喝。她说:“这点算什么,什么都不算!”
“这可不是吹。”
“到时候你看吧。”她又习惯地皱皱眉头。
娇娘的皱眉,让我觉得她心里总怀着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可是我猜不出来。
她父母同我父母一样,也是性情不投,双方的争吵始终伴随到今天。我父母之间的争执倒是不多,因为他们的交流很少,并且已经好些年不在一起了。娇娘说,她很小就觉得父母何必非要生活在一起呢?既然能够互不相融到这个地步,干脆分开算了。当然,父母对她的爱也是明显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为了她将来能有个美好前程。但她和父母之间总是存在着隔阂。她从未在父母面前撒过娇,她甚至无法忍受别人在他们的父母亲面前撒娇。她渴望家庭亲情,又似乎没有能力接受亲情。她说她没有跟自己父母谈心的印象,如果心里有什么承受不起的事情,她宁可跟一个最好的朋友说说,要么就干脆埋在肚子里让它烂掉。我感到在娇娘身上的确隐藏着“受虐”的特征。现在,她也有了小孩,她尽量给儿子温情,可是她又觉得自己给儿子的还远远不够,因为她的给予也是参照了自己幼年可怜的感情所得,她认为自己对儿子过于严厉了。娇娘自己非常清楚这些,却又无法改变。这一点,我们是共通的。我们父辈都是在“文革”那个特定时代里中国最普通的知识分子,他们精神上的种种压抑和个人价值的丧失,造成了他们性情无节制的异化。他们有苦说不出,即便说,也不能对任何人讲。他们自己折磨自己,又同时将一些糟糕透顶的情绪影响着家人。我和娇娘都有一个不愉快的童年,只是我的童年比她要丰富多了,我是野玩儿过来的,而她则要每日苦练绘画,像是圈在笼子里的一只孤雀。
“我虽然父母都在,自己也有一个家,可不知为什么还是感到孤单。”她说。
“孤单?”
“就是孤单。我曾经觉得自己是个孤儿,心总在漂泊中,没有依靠,自己也不想有什么依靠。谁依靠谁呀!”
“别喝了。”我说。
“不,我要喝,就要喝。”我的劝说反倒成了提醒,她的嘴对着瓶子又大喝两口。
“会醉的。”
“你别管。这一点算什么呀。”
“要学会调整自己。”
“哎,我怎么忽然觉得你说话像我爸呀。”她从刚才略显激动的情绪里跳出来。
我望着她,“你戴这顶帽子很好看,像只蝴蝶。”
“是吗?”她摘下帽子看看又戴上,说,“这里真安静,我觉得这里才是拉萨。”
“咱们住的地方也像拉萨。”我说,“小时候我到西藏来看父母,他们单位的宿舍就是在我们住的那样的一个旧宅院里,不知道过去是哪个贵族的家。”
“我喜欢那种宅院,有一种气息。”
“你喜欢腐朽。”
她笑出声来,说:“就是呀,我怎么会喜欢腐朽?可能吧。那里面储藏着过去。但我也喜欢多元新颖,比如曼哈顿。”
“太阳这么大,是不是太晒了?”
“还行。”她说,“你说这水很凉吗?”
“你要不要下去试一试?”
“好,我下去!”
“这水是雪山上流下来的,非常凉。”我说。
“怎么看不见雪山?”她问。
“你是指那些常年积雪不化的山吧,这里看不见,咱们要去的冈仁波齐就是一座。”
“拉萨的这些山,有时候夜里山顶是白的,早晨雪就没有了。”
“夜里下雨,落在山上是雪,昼夜温差偏大造成的,另外深夜山上的气温更低,雾气就变成了霜。”
“嗯。”恐怕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
“什么意思?”我问。
“不知道。”她笑笑。
“我觉得你很美。”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