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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和妈妈聊天(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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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急你也三十岁的人了。”

“阿妈啦你就别操这个心了,我现在还不想。”

“那你有女朋友了?”

我想了想说:“还没有。一个人挺好。”

阿妈叹口气。电停过一会儿又来了。我的眼睛一刹那间还不能习惯光明。蜡烛吹熄后的烟轻轻飘散,我喜欢闻蜡烛熄灭后的味道。

“阿妈啦,你这个地方住着挺好的。”

“还方便。院子里今年打了口压水井,用水也方便。”阿妈说,“你要不要洗洗休息?”

“还不困。”我说,“阿尼啦还好吧?”我问的阿尼啦是阿妈那个在寺院里的朋友。

“她还好,前天到拉萨参加政协的会去了,你要是多住几天就能见到她。阿尼啦经常问到你,她很关心你的情况,还为你的旅途祈祷过呢。”

“阿尼啦是一个很慈悲的人。我还记得上次我跟你从拉萨来看她,我跟她聊天主教,她特别有兴趣听。”

“她现在也忙,据说她打算在寺院旁边建一所女子扫盲学校。她还让我帮她当教员呢。我说我的文化水平低,做不了。她说我总可以教教算账和拼音,那些文盲一个字也不会写。”

“这样也好,阿妈啦你也有事情做。”

“看吧,其实我也想做点事情。”阿妈说,“我还打算到时候让小保姆也去学习一点藏文。”

时间不早了。师傅那边已经鼾声如雷,我只好在妈妈小经堂里一种叫作“溜”的牦牛毛编成的卡垫上睡下来,身上盖了被子。

不知什么时候落了细雨,院子里沙沙地响。

窗外,远山后面的天空隐约有粉红的电光闪现,可是静听了半天也不见丁点雷声传来。

我躺着。脖子、头上和身体痒痒的,好像有小虫子爬动。开了灯查看,什么也没找见,然后又关灯睡下。

远处的闪电更亮了,渐渐地听到了沉闷的雷声,犹如万驾大车的滚动。躺躺,还是睡不着,要看书,可是行李都在师傅睡的房间里。桌案上摆放着用黄色绸缎包裹的藏文经书,我只懂一点点藏文,手边没有工具书,所以没办法看。想抽烟,又觉得在经堂里抽烟不好,便忍住了,只好在黑暗里张着眼睛乱想。

自己的想法是从下雨和晴天开始的,然后拉萨八廓街上的强烈阳光出现了。

连自己都觉着奇怪,怎么一想便首先想到了昨天在拉萨遇见的那个女子?我究竟被她的什么吸引着?为什么不想一想自己北京的女友?我强迫自己想念女友,但是想着想着又想到昨天的那个女子身上去了。她的形象猛然一闪,非常清晰,如在眼前:她朴素、清纯,可是又多少显出城府。她圆润,却一点也不胖。她干净的目光里偶然会有一丝忧郁、愁闷和烦躁流露着,在一种冷冷的沉静当中,还掺杂了她的热情、浪漫和天然的快乐。她的一切都表现得那么矛盾,无法让人一下子就能看得清晰。我分析,这样的女人感情一旦释放出来,谁也招架不住。

那女子模糊的样子就这么一闪便逝去了,再想抓也抓不住,好像一段曾经非常欣赏的旋律,在不留神的时候撞响了自己的神经。你要把它唱出来,那唱出来的旋律如何都不准确,而且过后它瞬间即逝,也许凭其一生寻找,也永远不可能找到。美是难寻易逝的。经验告诉自己,越想记住的美,就越是记不住。我不是没想过她和谁有一点相似,她同现在某位走红的影星、歌星或体操、跳水明星长得很像。可是疲倦地想到最后,自己必须真实地作出判断,她不是她们。她是唯一的,她的形象固然难得,她的气质更是不可重复。

我和妈妈之间依然存在着陌生的感觉。记得自己四岁的时候,见到来北京探亲的父母,我战战兢兢躲到奶奶和爷爷身后,死活也不肯叫他们一声。几天过去了,还是奶奶连哄带骗地才让我叫了他们。可是,我怎么都不习惯他们抱我亲我。现在,自己跑这么远来看望我妈,总觉得是作为儿子应尽的义务。我甚至刚来就开始暗暗地计算起时间,已经打算着什么时候离开了。刚才,妈妈还问我能有多少时间住在她这里。我说自己在西藏的工作还没有正式开始,又在青海和拉萨多用去了两个星期,时间真是有些紧张。阿妈说你完成任务比什么都重要,这里你愿意的话,我想让你多住些日子。我说,那就住上三四天吧,等我从阿里回来,情况允许再住半个月,也好安安静静地整理笔记。

妈妈说,好吧,明天你先好好休息,然后你陪我到热振寺去两天。我说,热振寺我没到过,正好去看看。

太阳将庭院照得通亮。

师傅同我和阿妈喝茶吃了糌粑,就一个人驾车回拉萨。车子沿开阔谷地的小路一溜烟跑出老远,接着便驶上山路。车尾扬起的尘土在阳光里播散着,如同一团洁白的雾气,远远地还能看见。

送走师傅,觉得自己的所在尤其安静了。因为头一天我们到达的时间已是傍晚,周围环境都隐藏在昏暗的暮色里,自己没有对这个坐落于山脚居民点的四周环境留下任何印象。

空气清凉。我甩着胳膊同阿妈往回走,抬头望见半山腰绿树掩映着的黄墙白塔和红房子顶部的金色,那就是阿尼啦所在的尼姑庵。阿妈住的尼姑庵山下的居民点只有十来户人家,房屋、庭院错落有致,炊烟在头顶上缭绕。许多人家白色院墙上贴满了褐色的牛粪饼。趴在院门外的狗冲我狂叫,被它的主人喊住了。一群嘻嘻哈哈的小孩跟在我身后。有老人微笑着向阿妈和我打招呼。我一一向迎面而来的人问候,他们都知道我从遥远的大城市来看阿妈。他们的表情都带着友好和尊敬。

阿妈的庭院里种了许多花草,还有一棵树上结着十几个青苹果。她的生活非常简单,一日三餐,多数时间用来读经,再就侍弄花草,或者到半山腰的尼姑庵里转经祈祷,偶尔还去乡民家串串门。阿妈如此这般的生活,的确与我们在北京的日子反差巨大,难怪爸爸和我怎么劝,妈妈也不愿意到北京去,她说自己一到北京就会感到透不过气来。可是,我对父母的感觉,还不完全是他们自己说的那样相互难以适应。我觉得他们之间在感情上存在着隔阂。这隔阂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

在自己曾经不多的几回和父母生活的日子里,他们之间的争执和沉默总是交错发生。原本自己同他们就陌生,加上他们关系如此不融洽,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他们俩谁都不存在也不是一件坏事情,我甚至不愿意见到他们,能躲避便躲避着他们。来自父母任何一方的亲情,我都认为虚假,并且感到别扭。爷爷和奶奶把我带大,但老人的唠叨也真让我难受。从小到大的无数梦里和臆想中,自己多希望有个哥哥姐姐陪伴着,就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尤其是他们的姐姐那么温情,岁数比他们大不了许多,他们可以玩儿到一起,他们谁也不寂寞不孤单。所以,当阿妈告诉了从未对我说起过的家庭往事时,自己好像早就有了莫名的心理准备,一点也没有惊讶和慌张,似乎一切复杂经历对我而言都不过是平常自然的事情。该发生的事情其实早已发生,如同从一个遥远星际传递的微弱光芒,它在千百年以前就已经放射出来,只不过让地球上的我们刚刚看到。

又住了一夜,妈妈带我到热振寺去。

那天我们背着饼子和水,徒步上山下山,走了大半天才到地方。我们先在草坝子上一户人家的帐篷里安顿下来,然后到寺院去转经。

一整天,我注意到妈妈非常沉默,有几次对我欲言又止。

“我刚才也为你和爸啦祈祷。”从寺院出来,阿妈走在前头说。

“你都祈祷了什么?”

“为你出门在外祈祷,为你将来的生活祈祷,为你爸啦的身体健康祈祷。”

“你为自己祈祷了吗?”我问。

“当然了,我也为自己祈祷,让佛祖保佑我的眼睛不要瞎,让我到死都能看到自己点燃的供灯。”

“那怎么可能呢,你不会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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