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十三章 来到措勤(第3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不过,你恐怕会嫌我脏,冬天手冻裂着,一年四季鼻涕都要过河。”

“你流鼻涕呀。”你哈哈笑着,“我喜欢那个样子。”

“我们就像一家人。”

“一家人?”你说,“我真想咱们是一家人,那样我也就不孤单了,我爸非高兴疯了不可,他一生气的时候就怪我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儿。”

“我还可以给你当模特儿,你画我。”

“对。”你说,“那我能为你做什么?”

“陪我睡觉。”我说。

“坏死了!”

“如果有大男孩儿招惹你,我就会用弹弓子打他,要么趁他蹲坑上厕所的时候,突然闯进去给丫一板儿砖,如果不用板儿砖,也会给丫一包石灰。”

“你真是个孩子。”

“认识你,我总想着把时光倒退回去。”

“我也这么想过。”你说,“可是唯独不愿意看到我爸的严厉。”

“他现在对你还那样吗?”

“现在当然不那样了,可是他很少对我表现出欣赏,即便他欣赏我,也不会说出来,我能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到。”

“你的性格里,也许你更习惯接受残忍。”

“也许是吧。”你说,“记住,别对我太好。”

“那又为什么?”我问。

“你坏一点,我就会兴奋。”你说,“我要你折磨我。”

“人一生的折磨已经够多了,你嫌不够吗?”

“我有时喜欢你的粗糙。”

“好,现在我就对你粗糙。”

在改则县,我们住宿的招待所比较干净。房廊用玻璃封起来,如同温室。白日的阳光照了一整天,房间里不烧炉子也非常暖和。住宿登记室那边有一台小小的彩色电视,从歌曲中听出来,正在播放都市恋情电视剧《东边日出西边雨》,不过人物的对话都已经翻译成了藏语,听起来怪怪的。

关了灯,我们沉沉睡去。你的怀抱里有我从未感受过的温暖。睡梦把我们轻轻托起,我和你在天上飞,在我们下面还飞翔着白色的大雁,翠绿的草原缓缓向后滑动,身子一边还有几栋宏伟的哥特式建筑,从那里传出了钟鸣和赞美诗的歌声。最后,我们望见地平线上冒出了通红的亮光。

第二天,我们正要上路的时候,师傅发现另一台车的油箱被路面上卷起的碎石子打裂了一道缝隙,汽油不住地泄漏。这还了得?幸亏发现得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那一台车上只乘坐了两个生意人,没有女的,结果也遭此不顺。我跟旺久师傅说,你看,没有女人坐的车也一样。旺久师傅笑笑说,那不是迷信嘛。

车子出了这样的问题,可不是小修小补的事情了,估计要花去多半天的时间。那两个生意人也得上手,帮着先把油箱里的汽油抽出来,再卸下油箱底盖,往里面灌洗衣粉进行多次清洗,然后把油箱装到我们车子的尾气口启动烘干,再进行焊补裂缝。从改则到下一站革吉县有三百八十多公里,是这条线路中最远的一段,漫漫的无人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必须用一整天拼命赶路。既然修车要耽误多半天时间,我们只好在改则停留一日再住一晚上。于是,我有了充裕的时间做笔记,我们也借机对这个高原小镇多了一分了解。你在我写东西的时候,还把咱们的内衣和袜子都洗了晾晒起来。

县城所在地的镇子不大,但显得空旷。荒原上两三条土街,街道两旁低矮的民居和商用房屋。整个镇子如同一座营地。

正午的阳光照遍小镇。从那些茶馆低矮门窗里传出麻将声,使得镇子愈加显出宁静。一些头上厚厚地缠满红黑绒线的牧人,正围着街边的几个台球桌打球赌钱,他们歇杆的时候,手上总拎着一瓶啤酒。硕大的足球场上有群孩子正在比赛。一栋两层的高大建筑物上支挂着一个大喇叭,用藏语播放着什么通知,接下来就是甜美的藏族歌曲。那两个老外和我们一样闲来无事到街上逛,我们迎面遇见打个招呼,走了走,我们又遇见了,彼此谁也懒得再打什么招呼。整个下午,他们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看书。我们也睡了睡,然后起来又到街上去喝茶。

茶馆里打麻将的人太吵,我们就坐在外头,眯起眼睛无聊地看偶尔过往的行人和车辆。时间仿佛被胶给黏住了。这时,你发现茶馆旁边有一家小百货铺,门上挂了一块“电话长途”的招牌。今天是周末,你要去给家里打个电话。你去了有半个小时,回来说,这里长途非常难打出去。我问,你家里好?你说有什么好不好的,老样子。儿子好?我问。你笑了,说他很好,还问你什么时候回去。然后,你不说话了。我们两人此时都像在欣赏一曲美妙音乐的时候,被什么地方发出的不和谐音调烦扰着。后来,你终于开口,说他一个月后要到台湾、香港,还要出国去美国跑一趟。那就是说你在西藏没有多少时间了。不能把孩子周末也丢在幼儿园里,你要回去照看他。最后,你说算啦,不去想这些,我们还要去冈仁波齐,是吧?我说当然,既然来了,咱们抓紧时间,你一定得去那里,这样的机会以后也难得了。

坐了坐,我也去打长途,结果除了跟北京的一个哥们儿和剧院的守门人老李头简短地通了电话,给我爸的却如何都打不出去。只有一次,我刚听到爸爸疲倦的声音接电话,线路就“嘀”的一声断掉了,好像天意就不让我们父子通话。其实,自己也不是说非要在改则县给我爸挂电话。因为你打了电话,所以我也去打一打。即使给爸爸打通了,我又能跟他说些什么呢?自从妈妈告诉了我那些事情以后,我心里好像生出了一层膜,紧紧地罩住自己。我甚至还没有设想好该怎样面对我爸。如果要寻找我的姐姐,爸爸是我唯一的线索,对此,我必须谨慎行事。

午饭我们吃得非常简单,一人一碗面条。晚上,我们请师傅们正儿八经地吃了顿炒菜米饭,还喝了不少啤酒,他们修车很辛苦。回到房间后,我整理笔记,你接着读沈从文。我们不时地聊几句。我对你说,沈从文这个大作家我小时候亲眼见过,那时我同爷爷奶奶住在胡同里。沈从文住在旁边的另一条胡同。我有时在黄昏跟爷爷到奶站取牛奶,沈从文也提着个装奶瓶的小木匣排在队伍里。爷爷小声指给我看,那个戴眼镜的老头叫沈从文,他过去是个大作家,郭沫若说他是反动文人。我问,那他反动吗?爷爷不置可否,说人家说他反动,其实他不坏。我问自己能看他写的故事吗?爷爷说我还小,他的东西不好懂,长大了再看吧。我小时候父母不在身边,爷爷奶奶的管束虽然很紧,但我的顽皮在街上是出了名的,自己之所以后来没有往小流氓方向发展,那是得益于爷爷的教诲,我再淘气,毕竟是在爷爷的指导下阅读了一些中国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和外国文学作品,这为我后来学习戏剧奠定了一个基础。直到现在,自己还经常会在梦里见到奶奶和爷爷。梦醒来,我非常想念他们。

灯光太暗,你阅读累了,就先睡下。我继续自己未完成的笔记。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