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爸爸来宿舍(第2页)
爸爸说:“我前一次婚姻,现在想起真如梦境一样。其实,我老早就和你阿妈商量过要不要告诉你,因为在西藏,我们两个单位的人都知道这些往事,我们担心你不定什么时候从别人那里知道,会对你影响不好。这次你阿妈告诉你,她事先没有跟我说过,所以我觉得有些突然。你阿妈是个非常善良的人。虽然我们之间不和谐,但当初如果没有你阿妈的照顾,我也许早就完了。她曾经也非常关心我的女儿是否能找回来,她总是说那孩子真是太可怜了。”
我听着,说:“爸,我想过段时间到杭州去。”
“你还要去?”
“对,我去试试。”
“没有希望的。”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才发现爸爸整个人显得那么苍老。
“爸,我要去。”
爸爸眼睛空洞无神地望着我点点头。那天,我注意到他的表情始终都是忏悔的样子。可是,我却知道他也搞不清楚自己的忏悔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他需要忏悔什么?他应当对谁忏悔?他的痛苦只有独自深埋到心底,否则一旦释放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仿佛对别人做了一件残忍的事情。
娇娘和我的关系出现着间歇的平淡,我们都觉得照这样下去一定会因为无聊而最终导致无趣。我们开始从两个人的小城堡里走出来,有时会与双方各自的好友一同聚会,但麻烦和不便也应运而生。这就等于是公开了我们的非正常关系,在朋友们中间所引起的看法也是各不相同。大多数人视而不见,无心管我们的闲事。也有的朋友完全出于好心,对她对我都有肯定和否定的劝说。所有这些,都使得我们之间原本就已经波澜起伏的情感,更增添着动**不安。娇娘和我商量,我们谁都不再参加对方朋友的聚会,我们要在一起便是两个人。好像我们的关系注定了就是封闭的,见不得人的,永远也不能生活在阳光下。这样的情形,确实给我们带来巨大的苦恼,因为我们两人性格都有着共同的特点,那便是拒绝阴暗和隐藏。我们愿意同大家分享自己的快乐,但现实又往往和人们的心愿相互违背。
记得那是圣诞节的第三天,娇娘同我又见面了。平安夜那天,我们并没有在一起。娇娘和她的两个女友先到东交民巷的圣弥尔顿天主堂看弥撒。她们听完了唱诗班的《平安夜》就从教堂里出来,赶到一群朋友的酒会上去。那一夜,我在同她离得很近的一个朋友家里饮酒狂欢。后来,娇娘和我都醉倒在各自的聚会场所,以致我们见面的时候,脑袋还因为前天晚上的醉酒和熬夜显得有点沉重。
我和娇娘头好几天就约定在东四十条立交桥旁边的“吴越人家”餐馆见面,吃过晚饭以后,再到保利剧院去看俄罗斯的芭蕾舞表演,朋友给的赠票。“吴越人家”是个淮扬菜馆,我们除了喜欢川菜,再就是淮扬菜。我们选择餐馆吃饭,总是这两种菜系轮换着来。其实,那天我们的见面是非常愉快的。我先到了餐馆喝茶等她。娇娘准时到达。我们欣喜地相视半天,似乎许久没有见面的亲人一般。娇娘脱去外套坐下来之前,还走近了将我的头按到她的小腹上。这个动作常常出现在我坐她站的情况下,我们用这样的姿势感受着对方的温度,也得到自己的满足。我等她坐下来,问她前天平安夜过得怎么样。她也问我。因为时间还早,我们先喝茶说话,然后才点了三四样菜吃饭,并且喝下了一斤黄酒。我们愉快得几乎决定不去看什么演出了,干脆慢慢吃,再喝些酒。我们想把这种轻松愉快的气氛,像墙壁上挂着的江南水乡小品油画那样嵌在框框里固定住。可是情形急转直下,我们借助着酒酣的谈话,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变得非常不愉快。事情起因于我透露了那天自己的聚会上女友也在,后来我喝高了,居然是被女友送回去的。娇娘如何都不相信我跟女友之间当时并没有发生什么,气急败坏地从包里掏出两张赠票,嚓嚓两下便撕掉一张。后来,经过我再三地解释,她才平静下来,接着便陷入到我们时常处在的犹疑矛盾的状况里。
“嘿,怎么又是这个样子?”我说。
“什么样子?”娇娘懒懒地问。
“别这样,好吗?”我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样说有用吗?”
“那你究竟要我怎样?”
“我没有要你怎样,是你要我。”
“我爱你。”
“别这么说。我不相信这样的表达,也不相信爱。”她说。
“我自己也并不相信。”
“那你为什么还要说?”
“因为我只会这么说。”
“我知道你的心思。”她说,“你又要把我当成你的姐姐。”
“我就是觉得你是我家里人的样子。”
“别恶心了。你要是真这么顽固地想,就成变态了。”
“我不认为自己变态。”
“变态的人哪有自认为变态的?”她说,“好了,我要去看演出了。”
“那我呢?”
“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她说着站起身穿衣服自顾自地往外走。
我迅速付了账跟出去,娇娘已经往保利大厦那边走远了。她刚才掏出票来撕的时候,我注意到票的排号,于是远远地跟在她后面,眼看着她进入剧场。我站在寒风中的剧院门口寻找出售退票的人。演出已经过了半天,我才买到一张退票进到剧场里。
领座员知道我原来的票丢失了,现在又买了张退票进来,于是等到节目的间隙,迅速把我带到娇娘的那一排。娇娘正置身在黑暗中,她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舞台,没有注意到我在向她挪近。最后,当我在她旁边那个空位上坐下的时候,她转过眼睛看,先是惊讶,然后不出声地笑了。
“你跑不了。”我在她耳边小声说。
“赖皮。”她小声回应道,“快看吧,不说话。”
在整个观赏过程中,我和娇娘的手都是攥在一起,我们相互感受着对方每一个手指上的细微动作,并且在那些动作里体味着情感的热烈、细腻和微妙。吃饭时候的怨气便如此这般地消散了。
成熟的娇娘在另一面也经常显露出童话般清纯的性情,甚至让我在许多时间里感受到的,却是比她实际年龄要小得多的表现。自己也这么想过,娇娘给我的年轻印象中有没有虚假成分?我的结论是否定的。她有着非常拘谨的本性,即便在大家聚会的热闹场合上,她永远都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酒观望,从不会参与任何蹦蹦跳跳的活动。但她的安静绝不至于影响别人的欢乐情绪,她也会在一旁不过分显露自己地起哄制造气氛。她在许多方面都还保持着一个女孩子的腼腆和羞涩,甚至在我们亲热的时候,我觉得她对不少行为都是好奇的生疏的,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她总是在外人面前显得开朗,动不动就会因为一点点事情而兴奋,为人家的一句并不十分可笑的话而乐得死去活来。每到这种时候,我都要对她说:“行啦,差不多就行啦,有那么好笑吗?”
“就是可笑,就是可笑。”她说,“你这个小孩儿,居然敢管我!”
“不管行嘛。”我严肃地说,“看你的样子,少见多怪的。”
“你还讲!”她摇晃着我的胳膊,说,“可是,我喜欢你严肃,喜欢被你管!你管我吧。”
“当然要管,否则你像个疯子。”
“去你的!你才疯!”她说,“你严肃起来特别像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