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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回到北京
当初,我借用仓央嘉措的诗歌给她取名“娇娘”,她觉得这个名字好笑。她还问我诗里写的东山在什么地方。我说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自从我们到过塔尔青那个地方以后,我意识里的东山就不再是日常习惯方位的东向了,而是在西部遥远的西藏阿里地区。
那座冈底斯山脉的主峰,海拔六千六百五十六米,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我们都知道它的名字叫冈仁波齐。冈,在藏语里是“雪”,仁波齐是“神”或“佛”,所以冈仁波齐就是“雪神”。
围绕着冈仁波齐坎坷崎岖的转经道上下一圈,有六十公里左右,我用去了二十个小时,攀登的最高点大概海拔也在六千米,寒气扎骨,风雪弥漫。据说一个人如果能上下环绕着冈仁波齐峰转一圈,就可洗净自己终生的罪孽。转十圈,就会在五百轮回中免受地狱之苦。每年从四月到十一月气候条件好的期间,若转上一百圈,便可以成佛升天。马年环绕冈仁波齐转一圈等于常年的十三圈。
这一年虽然不到马年,娇娘还是羡慕我居然转下一圈洗清了自己终生的罪孽。假如我在第二年去冈仁波齐转山,自己这一圈就超过了常年的十圈。娇娘笑着说,如果马年转十圈,你就可以成佛了,我还得向你祈祷。
拉萨至北京的4401号航班在下午升空。金色的阳光把贡嘎机场所在的雅砻谷地和雅鲁藏布江两边的大山照得金黄。在飞机爬升过程中,我俯瞰众山,有的苍翠,也有的被流沙覆盖。在大山褶皱平缓开阔的下部,稀稀松松地散落着星罗棋布的土黄色村庄,目力可以看见平房屋顶飘**着的细小经幡。那里隐藏着什么样的生活呢?几天前自己还在那些村落中转悠,而现在我却突然与它们产生了隔膜。用掉大约两个月时间,在西藏的西部地区转了一圈,其结果致使自己对拉萨感到陌生,对一切具有现代色彩的事物都感到陌生,对妈妈生活的小村子反倒有了亲切的认同。我出生在西藏,身上流淌着一半藏族血液,也许自己天生就是一个藏人。即将回到的北京,也已经开始在自己心里变得更为陌生了。我当然渴望见到娇娘,可是莫名的惆怅突然朝自己袭来。阿妈在做什么?她看得见我的飞机吗?她若看不见,那她听得到飞机的轰鸣吗?妈妈的那个尼姑朋友阿尼啦在做什么?是不是她正同我妈一起喝下午茶?她的小经堂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明黄的室内和房门开启,露出了碧蓝天色相互映衬。我在那一瞬间,想到音乐和戏剧都是空间同时间结合的艺术,也是最为贴近人生的艺术,即情感同理智的最佳统一。阿尼啦给我耐心讲解传统的西藏地图就是一个侧卧的人体,哪里是头,哪里是四肢,哪里又是人的五脏六腑。阿尼啦也主张我妈隔段时间到北京住住,显然她从我妈那里知道我家的许多事情。她要我相信缘分,多做善事。她甚至还嘱咐我心里要始终装着民族的文化,在艺术创作的时候,多关心民族地区的历史同现实。我觉得这个慈悲老人的认识水平还是很高的。
我背向着太阳一直往东方飞翔。从明亮的高空降落到成都双流机场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晚。热浪朝我阵阵扑来,几乎将我窒息过去。等我再次升空,大地已是沉入到黑暗之中。总共飞行四个多小时,北京以它万紫千红的灯火迎接我这个游子归来。
当自己提着简单行装走向出站口的时候,发现许多接站人的目光都一起朝我扫过来,仿佛自己已经站到了舞台上,可是下一个动作或台词却还没有想好,这种状态简直要叫我慌得不知所措。
“嘿,达娃!”起初我不清楚娇娘在什么地方,只听见了她的声音,“在这儿哪!”
我挤出那些接站张望的人群,冲她笑着挥挥手。我看见娇娘红色的长裙在闪动,然后她扑向我。
“你的样子出现在这里真怪,成个地道的西部牛仔了。”她说。
“你漂亮得好像刚刚发芽。来,让我好好抱一下。”我说,“让跳蚤蹦到你身上。”
“真的吗,你还有跳蚤?”
“吓你的。”我说,“不过真正的牛仔身上恐怕都有跳蚤。”
大厅里不少人在看我们。娇娘说:“饿了吧?走,我先带你去吃好吃的。你想吃什么?”
“飞机上吃过了。我现在好像有点低山反应,胸闷,什么也不想吃。”
“对对,你飞了半天了。”她说,“好吧,那就直接到我那里。”
“你家?”
“就算是吧。我自己在望京小区有一套房子,离学校近些,有时候晚上在城里活动晚了就住一住。”
“你这真像是劫持。”
“就劫持,怎么样?哼!”她扬着一副明媚的面孔,说,“难道你不想我吗?”
“想死了。”
“我知道你想。要是愿意,我那里非常安静,虽然不大但什么都有,你可以在那里住着写你的东西。”
“看来你是把什么都给安排好了。”
“那当然。”她又说,“我是谁!”
“你是娇娘。”
她高兴地挽住我,说:“我就是要对你好,就是要管你,什么都得管!”
“咱们打车走。”
“不用,我开了车来。”
“嚯,我怎么一下子觉得自己是到了外地?”我说,“北京还是热。”
“已经凉快多了,你不知道前几天还有三十六度呢。”
娇娘领我到停车场的收费出口。她说:“你就在这里等着,我把车开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