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九章宿敌(第1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第九章,宿敌

刘海涛说:“不用了,拉裤里了,身上很臭。”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其实马向前本来就是虚与委蛇略表关切,并不是真的对刘海涛那么上心。刘海涛就回家找到姜其武,跟着他去取棉布去了。姜其武先到大车店把马车牵出来,然后领刘海涛来到郭明振商铺,现在刘海涛不得不把父亲的周家栋商铺改叫郭明振商铺了,因为他早已改了牌匾。姜其武从商铺里取出了棉布,一匹匹的,装了满满一车,用苫布蒙好,用绳子煞紧,便带刘海涛出城了。路过卡口的时候,刘海涛就拿出了市公署的证明,便顺利通过了。

路上,驾辕的马匹走走停停,姜其武明白了,便把马车赶到路边,却原来是马要方便,于是,撒尿,拉屎,一顿折腾。马粪球还冒着热气的时候,就来了背筐拾粪的人,马上就用粪叉子将马粪球叉走了。马匹打扫利索了,便打一个响鼻撒腿跑了起来。经过一个据点的时候,姜其武对着站岗的伪军喊了一声:“辛苦啊,一会儿我们就回来。”伪军拦住不让过,姜其武凑近伪军的耳根说了一句什么,伪军急忙点头哈腰,说:“过吧过吧,慢走啊!”

马车一溜小跑就过去了。刘海涛问姜其武:“你和他说了什么?”姜其武道:“我问他,身上背的枪是不是新发的。”哦,刘海涛一下子明白了,便说:“这个据点是不是炒米店?”姜其武道:“正是。伪军已经让我们打怕了。”

正走着,远处两个穿农村黑色土布棉袄的骑自行车的人快速驶来。姜其武立马告诉刘海涛:“注意,这是两个鬼子的便衣。”说着话,姜其武就跳下车,跟着马匹的步子走路,待到两个便衣到跟前了,姜其武便“啪啪”两鞭子,两个便衣应声摔下自行车,倒在地上。姜其武将手里的一个黑东西捅向地上一个人的后腰,喊了一声:“缴枪不杀!”刘海涛像听到了命令,一个箭步过去,就从一个便衣腰里摸出一把手枪,姜其武则缴获了另一把手枪,他将手枪的大小机头都打开,指着两个便衣说:“赶紧回去向宪兵队报告去吧,越快越好,晚了就追不上我们了。”然后用手枪柄照着马屁股就是一下子,马匹撒了欢一般猛跑起来。姜其武和刘海涛紧随几步蹿上了车,稳稳坐住,一溜烟跑下去了。

刘海涛有些纳闷,怎么就知道那两个人是鬼子便衣呢?他问姜其武。

“辨别这一点,没什么诀窍,全凭经验。这一,农村人很穷,有几个人有自行车?这二,农村人的棉袄很旧,除非逢年过节,平时根本舍不得穿新棉袄,这两个人的棉袄恰恰是新的;这三,他们都剃着整齐的高平头,脸上越靠近头发根的地方颜色越白,显然是以往戴军帽遮阳的结果。”

“话不说不透,灯不捻不亮。让你这么一点拨,我全明白了。你真行啊!”

“对敌斗争的经验是从平时的直接接触、揣摩,加上别人口传心授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就像今天你见到的和我讲的,有这么几次,你也学会了。”

“你刚才手里拿着黑乎乎的东西顶住那个便衣的后腰,你拿的是什么?”

“是一双吃饭的乌木筷子。”

刘海涛连连点头,从心里佩服。他感觉,姜其武的世界似乎是个新的“问题域”,他的本事和要领说着简单,若要熟练掌握的话,必须“钻”进去,浮皮潦草只怕做不到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由此,他对姜其武简直视若神明。

约摸有两支烟的工夫,三四辆自行车追了上来,一边追一边叫喊:“八个牙路,你们的,跑不掉的!呀——呔!”还对着马车举枪射击。子弹“噼呦!噼呦”地从他们头上和身边飞过,有的子弹就“噗噗”地打在布料堆上。姜其武赶紧教会刘海涛怎么扳机头,怎么射击,然后姜其武反身趴在马车上的布料堆上,脚后跟踢着马屁股,这边瞄准了追上来的便衣,“啪、啪、啪、啪”熟练地打起了点射,刘海涛学着他也扣动了扳机。两个人与敌人形成了对射,而这边因为有车上的布料堆,像如同防弹的掩体,徒然增大了他们的安全系数,敌人却只要挨打的份儿。不知是谁打中了目标,两个便衣应声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后面的便衣见此便不再追赶,捶胸顿足“哇哇”地咆哮。

又跑了一程,姜其武刹住车,端着帆布兜子给马喂了草料,喂了水,让马拉尿一番,慢走了一会儿,让马有一阵子的缓冲,然后又用鞭子木柄朝马屁股猛力一戳,马匹便又撒开四蹄猛跑起来。刘海涛和姜其武在车上坐着,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了。

天黑以后,进入了八路军游击区。在一个村子里,两个人与部队进行了交接。吃晚饭的时候,他们见到了这一地区游击队的王政委。这里没有电灯,桌上摆着一盏杂货铺常见的那种带玻璃罩、可以捻动火舌的煤油灯。刘海涛当时正在煤油灯前吃玉米面窝头和腌咸萝卜,王政委走进屋来,他也坐在桌前,看着刘海涛吃饭。借着煤油灯的光线,刘海涛也看了一眼王政委,这是一位五十来岁,四方脸膛,满脸络腮胡子的大个子。姜其武把刘海涛介绍给他时,是这么说的:“这就是在天津沦陷区工作的党的得力骨干刘海涛同志。他没有活动经费,依靠在汉奸刊物《大天津》杂志社谋职养活自己,然后开展地下工作。没有他,我在天津不会这么顺利。”

王政委冷不丁问了一句:“入党了吗?”刘海涛说:“没有。”谁知,王政委一下子陷入沉默,一句话也不说了。就那么干看着刘海涛吃饭。

刘海涛看到王政委脸色严峻,突然悟出,他见自己不是党员,便蓦然间对自己保持了高度的警惕和防范。刘海涛感到有些不适,这里不是冀中,也不是蓟县,只怕没有人知道梁海天和梁海山,也没有人知道梁雨松,更没有人知道自己这个人。要不要和王政委说几句贴心话呢?王政委严峻的脸色让刘海涛突然决定了,不说!于是,他只是对王政委点点头,只是埋头吃饭,什么都不说。

王政委见刘海涛吃完了,就端给他一碗热开水。他点点头表示感谢,吸溜吸溜地慢慢喝下去。屋里的气氛十分沉闷。眼下市里市外被日伪军封锁得经济上十分困难,能吃上玉米面窝头就咸菜,喝上热开水,就算好的生活不是?这时,王政委从身上的皮包里掏出几份文件,说:“你想不想看看?”

刘海涛接过来一看,是《开展大生产运动》,《敌伪军动态分析》,《降兵如毛,降将如潮》,《目前形势和任务》,还有署名毛泽东的《整顿党的作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转折点》。刘海涛说:“要看,我马上就看,我看书很快,马上就会还给你。”王政委说:“好吧。”就任由刘海涛看了起来。中间王政委问了这么一句话,让刘海涛非常逆反:“你们在市里的生活是不是比游击区舒服得多?”他抬起头看着王政委,说:“游击区的同志如果这么认识问题,那就偏差太大了。市里和游击区只是面临的问题不同,难度却是一样的。”王政委摇了摇头:“只怕不是这样吧?”

刘海涛愤愤地喷着唾沫星子讲起了父亲,讲起了哥哥梁海天、弟弟梁海山,讲起了老娘。继而讲起了身边的马向前、齐有为、翟小倩以及小野、张志强、吴友善等人,王政委直听得连连摇头,长吁短叹,一把将刘海涛抱住,说:“好兄弟,我委屈你了。我看你不爱说话,以为你对游击区艰苦生活不适应,不知道你们的‘抗日之家’早已付出了巨大牺牲!而你也为抗战在呕心沥血!”

一番话说得刘海涛在王政委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王政委也不劝他,只是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又用粗粝的手指揩掉他的眼泪。

一个时辰以后,刘海涛把文件都看完了。王政委便将文件装进了皮包,问:“有什么感想?”刘海涛不假思索道:“感想很多。而且,我一直想找组织上谈谈,”他见王政委在用心倾听,就把埋藏在心里多日的想法说了出来:“我一直见不到上线,父亲死了以后也见不到下线;我想加入组织,也不知道应该向谁申请……”王政委突然打断他说:“什么都别说了,你的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慢慢都会明晰起来,都会解决。市里情况复杂危险,时时处于刀尖之上枪口之下,命悬一线;党的地下组织与我们游击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规范肯定都是不一样的。这一点还望你多加理解。这样吧,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把你的情况向有关领导反映。你该踏踏实实工作,就踏踏实实工作,别的先不要想。否则的话,既影响你的情绪,又给党的工作带来阻碍……”为了活跃气氛,王政委打趣说:“还没找对象吧?为了工作方便,可以考虑找个异性伴侣。以我们的经验,单身的年轻男人,总给人危险分子或不安定的感觉。”

刘海涛点点头,说:“您说的这一点我会记住,根据需要我会考虑的。”

王政委道:“你们冒着生命危险从市里运出布料和棉花来,我代表游击队对你们表示由衷的感谢。天寒地冻,战士们没有棉衣不行啊!现在战士们冷得不行,就天天背诵朱总司令的一首诗,可是,具体问题该解决还是要解决啊!”

刘海涛毕竟是诗人出身,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急忙问道:“朱总司令的诗?能不能说说,让我听听?”

王政委一字一顿道:“驻马太行侧,十月雪飞白,战士仍衣单,夜夜杀倭贼。”

“好诗,好诗啊!”刘海涛有些激动,脱口道:“雪夜津城冷煞人,寒光映月盼暖春;我本不是单枪马,远远近近尽军神!”王政委握住刘海涛的手,又使劲拍拍他的胳膊,说:“真是知识分子啊,出口成诗,了不起,这一点我们可比不了。下次见面你给我讲讲怎么作诗吧。今晚我本想跟你好好谈谈,但现在没有时间了,下次吧,我会记住这个茬口。你和姜其武赶紧回市里,否则,你那个证明信也不好交待不是?你记住我的话,现在我们这儿和冀中很需要药品,伤员很多。组织上很需要你!”

此时,姜其武已经在炕上眯瞪了一觉,他起来说:“海涛,咱们走?”刘海涛说:“走,连夜回去,明天我还要上班。”姜其武换了一辆大车,马匹也换了新的,又拿过一件羊皮坎肩和一副羊皮护耳递给刘海涛,说:“穿上这个,戴上这个,咱们走。”

王政委与他们握别,说:“你们为八路军做了很多工作,组织上忘不了你们。”刘海涛听了这话眼里闪动起泪花。因为,长久以来,没有任何人对刘海涛说过这种话。父亲爱护刘海涛自然是爱护,但除了对刘海涛批评,还从来没表扬过他一句。

回到市里以后,天已大亮,刘海涛告别了姜其武,在家里小憩了一会儿,竟迷迷瞪瞪睡着了。太阳已经一竿子高了还没醒来。是门外胡同里的喊声吵醒了他:“信交地喝了马西!信交地喝了马西!”

刘海涛知道,这是街上的下层日本人在推着板车收破烂。“九·一八”以后,不断有各层次的日本人涌入天津,“七·七事变”以后,来天津的日本人更多了。刘海涛对“信交地喝了马西”这句话早已耳熟能详。日本人的喊叫是有恃无恐的,是肆无忌惮的。至于会使上夜班白天睡觉的人根本睡不成觉,他们是根本就不管的。眼下日本人对天津的占领已经达到了全方位,不光是收破烂的,什么职业都有。中小学来了日本教师,课堂上讲的是日语,不允许说中国话;商铺来了日本商人,专门贩卖日本商品。

刘海涛来到市公署,将证明信送到了吴友善手里,算是“消假”,吴友善这次比较满意。但他说了一个这样的问题:他打算跟老婆离婚。让刘海涛很挠头。这种问题刘海涛也没经历过,不知道应该怎么阻止吴友善,但“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个信条他是知道的,便劝慰说:“友善兄,你恐怕掉进误区了,你不能把对时局失望的恶劣情绪带进家里,带到老婆的床头上。”吴友善摇摇脑袋,不吱声。

刘海涛说回头咱俩好好谈谈,就离开市公署去杂志社上班了。而此时,翟小倩也上班了。她依仗年轻,恢复得很快,在家里将养了几天以后,脸色虽然依旧憔悴惨白,没有血色,但从她紧紧抿住的嘴唇看,她已经有了自信。刘海涛相信,那是保尔给她的。

因为出了小野的事,所以,这几天马向前和齐有为都非常老实,马向前没对大家骂骂咧咧,齐有为也没对刘海涛跟踪。翟小倩请了好几天假,马向前也没扣她薪水。但杂志社的人见了翟小倩不仅没人理她,还都捂住鼻子走路,仿佛她还是宪兵队那个赤身**屎尿横流的腌臜女人。可以说,翟小倩眼下是个里子面子全都丢光了的女人。但大家也许不知道,此时翟小倩已经获得了强大的精神动力,正向新的人生迈进!

日本人暂时没有再派顾问到杂志社来,翟小倩就显得非常轻松,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很规律,紫红绸子棉袄也不穿了,换上了原来的黑地儿蓝花的旧棉袄。而外衣,还是那件裘皮大衣。原来是要打一点腮红的,现在天天素面朝天。只是工作非常用功,除了审稿效率很高,一部长篇小说也蓦然间就写出好几万字来。屋里没人的时候,她把小说大纲和几万字的稿子递给刘海涛,说:“海涛,你先看看,如果行的话,我希望由你做责编,在咱们《大天津》上连载。”

那年月,报刊杂志有连载小说的习惯,有时一下子就连载半年或一年,而且,往往是作者写一段便登载一段,编辑部天天等着作者送稿。当然,这是指著名作家,稿子也抢手。而翟小倩写的这部小说题目叫《浴火女人》,文笔略显稚嫩,但却全是真情实感,而且开篇便不同凡响,写一个年轻女子看到街上一家店铺着火,便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救火,被烧成重伤。在养病期间得知,着火的店铺为日本人所开,着火的原因是日本人与中国人争夺这个店铺,最后双方发誓,谁都别想占这个店铺,于是一起放了火。后来,中日两个老板都爱上了救火的年轻女子,后面将要发生什么,还没有写。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