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凶残日寇(第1页)
第一章,凶残日寇
满地打滚的枯叶还没有被秋风刮净,初冬的第一场小雪已经天女散花一般漫天飘舞了。与寒冷肃杀的天气相对应的,是1942年日军进行残酷的“五一大扫**”半年后的一天,对日军顶礼膜拜的天津《东亚晨报》在二版头条位置登载了一条这样让人触目惊心的消息:
“共产党交通员王三因身上携带重要情报,在蓟县卡口面临大日本皇军搜检,王三拒不交出,而是吞咽腹中,于是遭大日本皇军的刺刀穿膛,切开胸腹,后被石磨碾成肉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还望国人汲取教训,积极配合大日本皇军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战略构想,做顺民做良民,远离一切危险。”
这家报纸一向配合日军占领和统治天津、掠夺经济资源进行舆论宣传,被老百姓私下叫做汉奸报纸。这样的报纸登载的消息靠得住吗?
在《大天津》杂志社做编辑的年轻人刘海涛就从来不看《东亚晨报》。屋里的同仁举着报纸低声对他诉说了这个消息,让他突然一个激灵,大脑“轰”的一声,犹如五雷轰顶!因为,王三是弟弟梁海山的化名。弟弟就是交通员。报纸上的王三是不是指的弟弟呢?难道弟弟以这种方式牺牲了吗?
弟弟什么时候去的蓟县,父亲怎么没对自己透露一点点口风?难道又是《东亚晨报》正话反说在造谣?父亲一直认为刘海涛有小资产阶级情调,优柔寡断,在女朋友问题上撇不清;还认为他有恐日情绪,便对他不是十分信任。并没有因为是亲生父子而有所改变。而刘海涛觉得自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工作也是兢兢业业,怎么就不能赢得信任呢?没办法,父亲就是不把一些机密告诉他。
其实,刘海涛有所不知,他身边一直与他关系腻腻呼呼的齐有为更让父亲不放心。父亲多半生阅人无数,看人眼睛很刁,齐有为的一切在刘海涛眼里似乎很正常,而在父亲眼里,单从齐有为“鬼头蛤蟆眼”的做派,就让人心里打问号。
快下班的时候,邮差给刘海涛送来一封“《大天津》编辑刘海涛收”的信件,信皮上注有“稿件”字样,但刘海涛凭经验就猜到,这是“上线”专门寄给他个人的。他急切地打开信笺,见是一篇1000字左右的短稿,里面有这样一句话:“阴霾排空,东邻失脚。马上告诉周掌柜,礼尚往来,欠债还钱,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不了解内情的人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但刘海涛却看明白了,弟弟确实出事了,应该立即将消息通知父亲。他心脏怦怦乱跳,恨不得顷刻间便跑到父亲那里去。他不时看看墙上的挂钟,压抑着焦灼不安的心绪。
掌灯时分,刘海涛在杂志社审完最后一篇稿子,便到后院请示总编室主任,是不是可以下班。总编室主任马向前和日本顾问小野,还有两个市里商会的人在打麻将。四杆烟枪吞云吐雾,屋里乌烟瘴气。小野是个中国通,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牌桌上稀里哗啦的声音冲击着刘海涛的耳鼓,他非常烦闷地等候马向前下令,偏偏马向前不下令。而小野却冷不丁说道:“十块钱一锅的,不过瘾,涨到二十块钱的一锅了,金杠的、天儿和的、清一色的统统十块钱。”这里说的多少块钱是指大洋,不是当时很毛的日本钱票。刘海涛低眉顺眼地站着,听着小野的公鸭嗓的声音,恨不得一个箭步扑过去掐死他。
“傻站着干嘛,还不淘几个手巾把儿递过来。”马向前把烟蒂摁死在烟缸里,乜斜着眼睛说道。刘海涛知道,这是对他说的。他便把小野身后盆架上的脸盆里兑好稍热一点的温水,淘洗了手巾,攥出一个热手巾把儿,先递给小野,等他擦完脸,刘海涛再淘洗手巾,再递给商会的人,最后递给马向前。刘海涛虽然心里着急,该做的事却一点也不能含糊。瘦成一把骨头的马向前接过毛巾把儿说:“我可告儿你刘海涛,咱们给皇军干活,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你可知道,皇军的刺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说挑出你的肚肠子只是一句话的事儿!”刘海涛急忙点头哈腰道:“主任,我时时刻刻在想着刺刀呢。”马向前擦着脸说:“想着就好,否则我也得跟着沾包儿。”
“我可以下班了吗?”
“急什么,把我们四个人的鞋脱下来拿外面去掴打掴打。”
当时刘海涛心里那个气呀,脸上堆着的笑容必然是非常难看的。他紧抿着嘴唇蹲下身子,先把小野的黑卡其面的布鞋脱下来,忍着那股子酸汗味儿拎到屋外,“啪啪啪”掴打了一阵子,然后拎回来给他穿上。给小野穿鞋的时候,他感到小野的可憎的小腿短得与大腿不成比例,据说日本人为此也对身材匀称的中国人嫉恨。“有朝一日,我会亲手砍断他的短腿!”刘海涛心里愤愤地想着。他耐住性子把两个商会的人和马向前的鞋也掴打了,最后站起身在一旁侍立,静等马向前发话。
马向前肯定知道刘海涛等着他说“你可以走了”这句话,于是,他偏偏不说。而是将手边的手巾把儿还给刘海涛,说:“再淘淘。”刘海涛无奈,点头哈腰地接过手巾把儿打上肥皂又淘了一遍,然后还把脸盆里的水换上新的,再把手巾把儿淘一遍,最后搭在盆架上以后,就又侍立一旁,继续等待马向前发话。终于,马向前伸出一只手摆了摆,意思是你可以走了,却连嘴都懒得张,眼睛只是盯着桌子上别人出的牌。
马向前曾经私下跟刘海涛说过:“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脸,你就把右脸也伸给他。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刘海涛当然明白。他明白的不是这句话,这句话有什么可费解的?他明白的是马向前其人。
“呜儿——”街上的警车狼嚎一般拉长了声音呼啸着飞驰而过,接着传来几声带着回音的枪响“噼呦!噼呦!噼呦!”
刘海涛的编辑室是东厢房,隔着院落正对着西厢房。他在收拾东西准备走的时候,西厢房正有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而他还毫无知觉。
刘海涛的良民证和工作证上写的都是刘海涛,其实,没来天津以前他的本名叫刘海涛。自从进了天津,接连不断地跟父亲身边的人打头碰面,他便改名为刘海涛。今年满打满算二十六岁。他原来是天津北洋工学院的大三学生,1937年“七七事变”以后,国民政府教育部令天津的北洋工学院,北平的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及北平研究院内迁西安,合并为“国立西安临时大学”,而他没有跟着走,于是,肄业了。考虑到父亲工作的需要,他留在天津,在这家叫做《大天津》的杂志社谋了职,转眼已经干了五六年。
事情让刘海涛不敢想,想一想就会咬牙切齿痛不欲生。平津相继沦陷以后,日军占据北洋校园作为兵营,将教学用的珍贵标本和仪器全都掠往日本,将相关教学设施悉数损毁,名噪一时的北洋工学院在硬件上顿时化为乌有。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教育的摧残,是毫不客气的。他们明白一国之本教育为先的道理,他们将天津的南开大学、南开中学的校园夷为平地,在北平占领清华园后将校园转用于军事,将机械系工厂设备用于修理枪炮。而日本明治维新以后国力快速提升的关键就在于重视教育,那么,侵入中国以后立马毁灭和摧残中国教育,也真是找到要害了。
早在1937年春,刘海涛就从校刊上得知,北洋工学院此时处于历史发展的尖峰时刻,院长李书田先生满怀希望地瞄着世界水平,拟就了《国立北洋大学筹备缘起及分期完成计划书》,计划若能实现,那么,20年后,北洋将分八期建成文理、工、法、医4个学院,22个系及4个研究所的综合性大学。这个计划绝不是虚张声势的放空炮,那时候,北洋工学院相当兴旺。可以说,自1895年建校以来,作为工科大学,办学经验已经十分成熟,自己的风格已经形成,历届毕业生已经累积相当数量,且正在壮年时期。当时中国土建,水利,铁路,矿业,机械……各领域都布满北洋学生,有时整条铁路,整个矿山的各种技术人员中几乎都是他们的身影。而刘海涛因为是文科生,就走到了今天的这个地步。而又因为刘海涛与一个叫孔德贞一个叫齐有为的一女一男两个“资产阶级出身”的大学生撕扯不清关系,便遭到了父亲的鄙视。
与孔德贞,是在谋职以后因为工作而产生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而与齐有为的关系则始自北洋工学院的时候。那时候大学里有个诗社,诗社办有油印诗刊,刘海涛每每有了得意的诗作便送到诗社在诗刊上发表。被天津各大报纸发现以后,约稿者纷至沓来,刘海涛这个诗名不像新星那样冉冉升起,而是犹如一道闪电,蓦然间地冷不丁地出其不意地照亮了天津卫诗坛。北洋工学院所有的教授学生没有不知道刘海涛其名的。
班里的另一个家境殷实的男生齐有为对此非常羡慕,却苦于才疏学浅,一首也写不出来,但他心思很深。日军进攻天津的时候,刘海涛家房子被炸毁,老娘被炸死,家里一时非常缺钱,这时候作为富家子弟的齐有为主动站了出来,为刘海涛慷慨解囊,料理了老娘后事,还把房子盖了起来。刘海涛欠下齐有为一笔深深的人情债。欠债的滋味儿不好受,他急于还上这笔钱,便饥不择食地谋了职。而齐有为本来可以稳稳当当找到比刘海涛好得多的事由,但他偏偏脚跟脚进了刘海涛的杂志社。后来刘海涛凑齐了钱要还给齐有为的时候,齐有为却坚决推辞,说:“这点钱在我们家是九牛一毛,你别寒碜我了。”
借钱不还,不是刘海涛做人的风格,他也口气坚决地说:“你们家再有钱,终归是你们家的,我借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这么做不是让我一生不踏实吗?”
齐有为正色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如果看不起我,我就更不能接这个钱。因为我从来没借给你钱。你能借到钱,是老天爷给的,我不过是过路财神帮着转了一下手。”他说什么也不要,还当着刘海涛的面就把借条烧了,让刘海涛既纳罕又十分无奈。
谁都不知道齐有为的心思,他有个深埋心底,对谁都不能说的雄心壮志:要跟定刘海涛三十年,要搅得刘海涛五十岁前一事无成。“我不行,你也别想行。”这是齐有为每天夜里睡觉时都会自言自语的话。
这样的用心不能不说十分险恶。然而刘海涛对此一无所知。一个那么热心帮助他的人竟打定主意毁他一生,刘海涛做梦也想不到,他根本就不可能往这方面想!
刘海涛供职的这家叫做《大天津》的杂志社几年前被日本人占领和接管,成为人们明损暗骂的“汉奸刊物”,因为,这本刊物一夜之间就演变为专门为日本人侵略行径歌功颂德,为日本人掠夺中国物资涂脂抹粉,为日本人残害中国人寻找借口和理由的无耻无度无良的刊物。杂志社占据着一个二进的四合院,原是一家国民党军官的宅邸,国民党撤退以后,日本人用枪托子砸开了院门铜锁,见小院很整齐很安静,还有树木、石凳,便将改头换面的《大天津》杂志社搬了进来。
刘海涛从小院里推出十分破旧、稀里哗啦乱响的自行车,刚要骑上去,西厢房的齐有为突然跑出屋子,从后面走过来一把按住了他的车把,说:“等等我,我去推车,我跟你去。”
“你知道我干什么去,就跟着我?”
“这个时间,你不是去见父亲就是会女朋友,那还用问?”
“我就不能有一点私密空间吗?”
“我不会影响你,我打一个照面就离开。谁让我崇拜你呢。”
这人怎么这么黏人啊?但刘海涛素来优柔寡断,虽然心里别扭,却没有阻止齐有为。两个人一起骑上自行车,迎着渐渐降下的夜幕,向父亲住处驰去。在两个路口,经过了两次盘查。最后来到海河边一拉溜商铺的其中一家的门前,将自行车支好落锁。这家商铺与两旁无异,按照市公署的要求,门窗的玻璃都贴了“米”字纸条,屋里头顶上吊着的电灯灯罩上蒙着黑布。推门进屋,便见迎门立着一块不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踊跃献铜献铁,为了大东亚共荣圈”。显然,这一切都表明,父亲跟着市公署走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走板。
屋里,在昏暗的灯光下,父亲正蹲着往一块玻璃柜台上糊报纸。刘海涛蹲在父亲身边,问:“好好的柜台,糊报纸干什么?”
“刚才来了个日本人,我送他一条‘恒大’牌香烟,他心情愉快,便抬起钉着铁掌的皮鞋踢了一脚,把玻璃柜台踢了个大窟窿。”
“真她妈不是东西!”齐有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