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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謇之状元下海(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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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10月,为了庆祝大维纱厂正式开工,张謇赶到武昌。10月10日上午,张謇过江在汉口等船,晚八时登轮返沪。船开动时,他发现长江对岸起火,“舟行二十余里,犹见火光熊熊上烛天也”。张謇没有想到,他居然目睹了武昌起义的烽火。

武昌起义,举国震动。作为立宪运动的领袖、新兴实业家代表,张謇的心中对革命及其可能带来的动乱充满了担忧。但眼看星火燎原,江山变色,一向务实的他经过一段时间的观望后,迅速转向共和,辫子剪了,日记里的时间也换成阳历。通州很快宣告独立,“地方秩序如常”,大生资本集团毫无损失,张詧出任地方总司令。

实际上当时民国政府政令不能出南京城,军饷都发不出来。这样的政权能有什么前途?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政治经济学原理,张老板比革命党领袖们更清楚。

袁世凯将“二次革命”镇压下去以后,张謇即于当年10月中旬前往北京,就任熊希龄主持的所谓“名流内阁”的农林工商总长。

1914年2月,熊希龄被迫辞职,张謇虽然暂时留任,但已不安于位。在内阁垮台5天后,张謇就写信劝告袁世凯警惕已经在国内外广泛传播的“帝制复活”的流言,小心因此诱发新的动乱。他借用苏轼的话以示讽喻:“操网而临渊,自命为不取鱼,不如释网而人自明也。”

1915年2月,张謇辞去袁记政府农商总长一职,标志着他一生全国性政治活动的结束。1916年6月,袁世凯病死。

消息传来,张謇不由得感叹:“三十年更事之才,三千年来未有之会,可以成第一流人,而卒败群小之手。谓天之训迪吾民乎?抑人之自为而已。”

清盘

1920年至1921年,上海报纸天天刊登大生的股票行情。大生股票非常抢手,但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表面现象。

1922年,持续走红的纱布市场突然暴跌,棉贵纱贱,亏损像瘟疫一样,蔓延到整个行业。向来赢利的大生一厂亏损39万多两白银,二厂亏损31万多两白银;一厂负债709万余两白银,二厂负债125万余两白银。大生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就此来临!

其实,这一切并非来自一朝一夕,危机苗头其实早已存在。

一般学者认为,这次行业性危机源自外来冲击,因为一战结束后,外国资本卷土重来。但发生危机的当年,洋纱进口只有107万余担,反而低于1918年的118万担。因此,外来冲击说很难服人。

事实上,这场危机的真正原因是早已露出苗头的生产过剩。

1922年以前的数年内,国内棉纺业一直高速膨胀,纱厂由战前的55家发展到65家,纱锭由55万枚增加到163万枚纱锭。不少“卷土重来”的日资纱厂扩张凶猛,从战前的5家工厂、11万枚纱锭,增长到1922年的25家、67万枚纱锭。

与此同时,国内市场的容纳程度并没有发生多大变化,供过于求的矛盾一直在激化。生产过剩的危机之所以在1922年爆发,导火索是棉贵纱贱。

这些年,纱厂用棉由战前的143万担增加到1922年的469万担,而国内棉花种植根本跟不上,加之1921年秋黄河、长江流域普遍发生水灾,棉产锐减,原料大战更加激烈,棉贵纱贱导致业内多数企业陷入亏损状态。

这些年,以大生为中心发展起来的企事业,实际上成了一座“倒金字塔”,投资总额达到3300万两白银。张謇以一己之力建设南通新世界,而支撑这一伟业的就是大生集团。从此,大生集团被张謇当做一台现金提款机,资本的运用经常服从于张謇个人的热情和理想,大量资金被抽调到那些公益事业中。只有输出,没有回报,大生的基础早已不足以支撑。

因为没有计划,大生这些年的投资过快过乱。当时,除了纺纱分厂越开越多外,张謇还向交通运输、酿酒、榨油、制皂、制铁、电话乃至印刷出版等行业全面出击,用他日后自我检讨的话来说,就是“急进务广”。但是,超生、滥生的子公司、孙公司大多都经营困难,不仅对主业毫无裨益,而且占用了大量资金,并积累起巨大的债务黑洞。

大生集团本身的管理也是问题重重,人才少,管理乱,跑冒滴漏严重。离开大生后,刘厚生曾感慨万千:“大生各实业事无巨细,表面上都要向张家兄弟请示,但他们对下面的实情并不完全了解,让人钻了不少空子。集团内人才匮乏,特别是各盐垦公司,除了江导岷可以独当一面,几乎没有第二人可以信用。”

不过,过度分红、杀鸡取卵才是让大生走向衰败的致命毒药。

一战期间,有一年年终结账,大生付给股东的息金竟然高达50%。刘厚生在报上看到这个消息,觉得“骇人听闻”,写了一封长信忠告张謇:“欧美各国股息最多不过3%,上海、无锡各纱厂股息也没有超过10%的。通州人总以多付股息为荣,而不知其违反经济原理,风险非常大。”但这些忠告并未引起张謇的注意。

其实,张謇也许不是不知道,而是没办法。分干拿尽是张家与大生股东的一项约定,不然当初如何能顺利确立张家在大生集团经营管理上的绝对权力?这副毒药当时吃起来很甜蜜,现在药性发作了才追悔莫及。

对于股东的责难,古稀之年的张謇同样有一肚子怨言。他说:“本人在二十五六年前办这个纱厂,其志不仅在纱厂,教育、慈善、公益都在考虑之中,那时人人都说好。等到这两年不发利息了,则谣言纷起,说南通没有一个好人。我不敢说南通没有坏人,但目前遇到一点不顺,就变得人言啧啧,只知人利而不顾时势如何,轻下判断,这不是典型的众口铄金吗?!”

其实,大生集团问题的核心,就是因为没有公积金,加之销售不畅,导致现金流枯竭;拯救之道莫过于及时注资,然后资产重组。据当时日资机构调查,只需注入400万两白银的流动资金,大生集团资产即可全面盘活。

为拯救大生,张謇曾向国内银行求助。当大生鼎盛之时,上海等地的银行、钱庄争相给大生上海事务所提供贷款,加上宁绍帮和镇扬帮竞争激烈,他们不怕大生借,只怕大生不来借。那时,大生在银钱业眼里,简直就是香饽饽、摇钱树。但银行都是嫌贫爱富的主儿,只会锦上添花,这时候哪会雪中送炭?向日、美财团求助,最终也没有结果。

1925年,大生一厂资不抵债,被债权人组成的银团接管,张謇成了名义上的董事长。大生改姓,南通自治事业也半途而废。一世心血,付诸东流,张謇不由得感叹:“不幸而生中国,不幸而生今之时代。”

张謇的不幸,其实正是文人经商的悲哀。也许,张謇本人对实业救国的工具性态度,才是问题的根源所在。从某种意义上说,张謇更像是一位为国为民的政治家,而不像是一位注重投入产出比的企业家。不计成本的政治家张謇被鲜花与掌声包围,而面临亏损的企业家张謇的危机却在悄悄逼近。

在理想与成本之间,毕竟需要一个权衡。这一点,日本人也许比中国人更清醒。有人说,近代日本与中国在实业救国上的一个最大差别就是:在日本人看来,依据经济规律,做好实业本身就是救国,而不是急功近利地将实业与救国割裂,把实业看做是救国的垫脚石。

伤逝

张謇曾说过:“人生要经历3个时期:30岁以前是读书时期,30岁至六七十岁是做事时期,70岁以后又是读书时期。”

退出大生的管理后,劳碌一生的张謇真正开始有了一些空闲,他从濠南别墅搬到西林梅宅小居,坚持每日临怀素帖,读《左传》。

1926年,张謇已是73岁高龄的老人,精力虽然有限,但依然热心公益。这年8月月初,张謇冒着酷暑,拄着拐杖,与人一起在江堤上走了10多里,观察分析了主要危险地段,并筹备护江保堤的石料。一连几天,张謇筋疲力尽,适逢气候闷热,他再也支撑不住,倒下了。

自此,张謇病势转重。儿子张孝若跟三伯父张詧商量,将张謇接回城里濠南别墅家中,商请著名西医诊治。但毕竟年事已高,张謇病情愈发严重,不时陷入昏迷之中。

8月23日子夜,雷电交加,大雨滂沱。次日,张謇在床已奄奄一息,处于弥留之际。上午10点过后,各方面有关人士都聚集到濠南。张詧扶杖含泪而至,移步至乃弟病榻旁,俯身耳语说:“汝来有所自,去有所归,看来时机已到,要把定神志,好好地归去吧!”张謇微微颔首,这位不知疲倦的老人终于带着遗憾的神情闭上了眼睛。

张謇去世的消息传到全国各地,全国各地的唁电像雪片一样飞到南通。胡适闻讯后,感慨万千,他这样写道:“张季直(张謇,字季直)先生在近代中国史上是一个很伟大的失败的英雄,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他独力开辟了无数新路,做了30年的开路先锋,养活了几百万人,造福于一方,而影响及于全国。终于因为他开辟的路子太多,担负的事业过于伟大,他不能不抱着许多未完的志愿而死。”

那天清晨,天气异常晴爽,朝阳渐升,光芒四射。蔚蓝的天穹,明净到一片云都没有。霜露凝盖在树上,愈觉澈亮,寒肃之气,侵入肌骨。

上天好像有意给他一个光明而又冷峻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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