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鸿生之红黑聚散(第6页)
走出官邸,私底下跟朋友交流,刘老板才知道,大后方经济异常落后,物资匮乏,急需能人来打开工业生产局面,孔祥熙就向蒋介石推荐了他。
困难不可怕,只要政府支持,刘鸿生有信心从头再来。他立刻行动起来,首先在重庆和长寿两地筹建了中国毛纺织厂和中国火柴原料厂。
办厂需要机器设备,在大后方是没办法的,既不能生产,也没处去买,刘鸿生派四子刘念智潜回上海,拆迁浦东章华毛纺织厂的机器。
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刘鸿生之子刘念智回忆当时情况说:“这个厂子当时由日本海军占领,说是拆迁,实际就是偷运,即从浦东运到浦西,从日军防地偷运到公共租界,用个比喻,就是要从饿虎口中夺食。”
刘念智仔细琢磨,他自己直接出头肯定不行。怎么办?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用重金雇用了一个瑞士籍的犹太人干这件事。这家伙是上海滩黑道中人,一手持枪,一手要价(1吨1000元伪币),然后再向日军司令部的一个少将行贿,以打通关节。刘念智花了50万元代价,才把500吨纺、织、印染设备及器材陆续地运到缅甸仰光。
与此同时,应刘鸿生召唤,刘氏企业的纺织工、挡车工、机修工等各种熟练工人也纷纷不远千里,艰苦跋涉来到大后方,只等机器设备一到就可开工。
身在重庆,刘鸿生一边安置工人,一边翘首以待缅甸的机器尽快到来。可在缅甸这边,上海运来的机器却一直滞留着没法运。本来可由海道转运越南海防,不料海防也陷落了,只好通过滇缅公路辗转运输了。刘念智通过蒋介石侍从室,弄来了几张“予以紧急启运”的委员长手谕,但军统局控制的西南运输公司,各级机构都忙着走私,发国难财,别说“手谕”,天王老子也没用。
俞飞鹏是蒋介石的表兄,当年刘鸿生奉命整饬招商局时,俞飞鹏曾三次写信给刘鸿生,要刘鸿生手下留情,至少不要解雇他那正任轮船买办的小舅子。只是他这位小舅子劣迹太过显著,不动确实没法交代,刘鸿生便一再婉言回绝,最后回复俞飞鹏说:“事关全局,奈难从命,幸请见谅。”这让俞飞鹏非常恼火,觉得丢了面子,一直怀恨在心。这一次,刘鸿生有求于他,他当然不会放过报仇的机会。
无论如何交涉,西南运输公司就是置之不理,一等再等,结果于1943年4月等来了日军占领腊戍。刘氏车队夹在中国远征军大溃退的洪流中,很快就走散了,同行7人中,1人死,3人失踪。刘念智走野人山原始森林,九死一生,方回到重庆。对此,刘鸿生痛心疾首,他说:“小人,无视国难!俞飞鹏是报我招商局一箭之仇呀!”
后来,上海500吨旧机器终于运来了,另外的机件也拼凑起来。但要正式开工,必须有一大笔启动资金。这时候,几经战乱,刘氏家业确实已拿不出钱了。刘鸿生想到了蒋介石“要钱给钱”的诺言,马上叫四儿子出面奔走。刘念智一连数日奔走在财政部、经济部、工矿调整处、兵工署、四联总处以及重庆各家银行……当时通货膨胀,物价飞涨,银行几乎不敢发放长期贷款。最后,刘鸿生只好自己亲自出面,跑到曾家岩孔公馆,谒见财政部长孔祥熙数次,资金才算有了一个眉目。
孔部长的方案是:中毛、中火扩股成政府的特种股份公司,由政府投资,均由宋子良任董事长,并由国货银行(宋、孔合办)任总稽核;刘鸿生出任此二公司总经理,另派孔宋的亲信担任副总经理兼厂长;刘鸿生须筹组并出任官方火柴烟草专卖局局长,订出实施条例,每年创收几千万元。
看着这些要件,刘鸿生气得双眼翻白,仰天长叹:“蒋介石要赔偿我1000万元,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我这个昔日上海的大老板,如今倒成了他们的小伙计啦!”
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事已至此,半途而废也不是办法,那些投奔他的工人还要吃饭,挣扎了一阵子后,刘鸿生只能接受现实,继续奔走大西南和大西北,努力办厂。
在抗战胜利前两年内,刘鸿生先后在兰州办了西北洗毛厂、西北毛纺织厂,在贵州办了氯酸钾分厂,在昆明、海口办了磷厂,在贵阳、桂林、重庆办了三家火柴厂(合股),在广西办了化工厂。这些工厂垄断了大后方市场,获利甚丰,但官股占五分之四,刘鸿生只是小伙计,利润大多进了四大家族的腰包。
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之前,中国民族工业的发展是千姿百态的,但是在后来的20年间中国民族工业的发展道路,却非常艰难曲折。
中日战争的爆发,中断了中国民族资本的正常发展。战争中的惨痛损失,战后官僚资本的巧取豪夺,让当时的许多民营企业生存艰难。1949年以后对留守内地的工商业资本家的改造,则基本上消灭了资产阶级。
刘鸿生和刘氏企业是一个见证:见证了旧中国民族工业的黄昏;见证了一个灰暗时代的结束;见证了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并在这个新的时代里彻底消失。
从辍学开始,刘鸿生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位上海大亨。这个理想也确实实现了,虽然他没有读过太多的书,但在民族大节上,他比许多人做得更坚决,并因此几乎损失了前半生全部的奋斗成果。在大后方,他依然千方百计办实业,那种认为他没有实业报国理想的说法是很偏颇的。
刘鸿生一生笃信基督教,这种人生选择和他的教会学校背景有关。实际上,在刘鸿生生活的那个年代,企业家们普遍都有宗教信仰:基督教、佛教、天主教。哈同是犹太教徒,刘歆生是基督教徒。
当时的中国正处于一个社会转型时期,经过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中国传统的儒家思想已经失去了统治地位,整个社会缺乏思想依托。这时候,在社会上做事的人,包括民族企业家,都需要一种支撑他们奋斗、开拓市场的精神动力。在这方面,宗教起了很大作用。具体到刘鸿生身上,他有强烈的企业家精神和创业精神,他几乎把他所有的企业利润都用在再投资上面了,这多少有韦伯所说的资本主义精神和新教伦理的色彩。
由于出身社会底层,在艰难地向上打拼的过程中,刘鸿生表现出对于人际关系的超强的掌控能力,有一种超凡的在江湖中游刃有余的谋生技巧。在老百姓看来,这是红黑两道,有点像流氓大亨,但是在历史学家那里却另有说法。美国康奈尔大学历史系教授高家龙在《大公司与关系网》一书中,以大中华火柴公司为例分析了刘鸿生的这种能力:
事实上,贯穿刘鸿生一生,他都在巧妙运用这种关系学,着力培植了基于家庭、同乡、同学和其他的各种关系——
家庭关系:刘鸿生的老丈人叶世恭就是办火柴厂起家的,当然给予他不少帮助。他的哥哥刘吉生作为他最重要的创业助手之一,兄弟二人曾经长期一起风里来雨里去。
同乡关系:刘鸿生能进入开平矿务局上海办事处,就来自宁波同乡会会长周仰山的推荐;1920年至1937年间,他还亲自担任了这一老乡组织的会长。
同学关系:虽然没有拿到圣约翰的学位,刘鸿生却在创业成功之后成功创办了圣约翰同学会(梵皇渡俱乐部),这个俱乐部成为他在上海的各类资源整合平台。后来,他的好几个同学都在他的企业里担任银行经理、会计等重要职务,他的学长宋子文更是成为他后来的一个政治优势。通过宋子文,他曾得以承揽蒋介石部队的军呢用料。
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居于中心的自然是刘鸿生本人。虽然和这些人交往,刘鸿生一生却没有什么特别佩服的人,他很自负,始终觉得自己是最厉害的。
纵览刘鸿生的一生,其商业经营之道归纳起来不外“聚”、“散”二字。
一聚,刘鸿生主张并厂集资、联合对外,借图竞存。一散,刘鸿生绝对主张多元化,他投资的门类多达10多种行业,跨越工、商、金融等行业。
在子女教育上,刘鸿生也搞“多元化”。他有10个儿子,3个女儿,分别送到日本、德国、美国等国家,学不同的专业;不管哪个国家强盛,他都有子女出来应付局面。可惜的是,他只猜对了开头,却没有猜透结局,最后的一张大牌不是欧、美、日,而是苏俄。但刘鸿生毕竟洞达事理,在他周旋于蒋宋孔陈等民国要人间的同时,他还秘密资助六子刘公诚5000元,筹建了延安自然科学研究院,为自己的晚年留下一条退路。
1956年年初,在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的**中,刘家价值2000多万元的企业全部实行了“公私合营”。同年10月1日,69岁的刘鸿生离开了这个让他既看得分明又想不明白的世界。
追悼会上,时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胡厥文,送给他如下“铭”文,算是盖棺论定。这“铭”文的评价,对刘鸿生来说,算得上是十分中肯:
明察秋毫,恢恢大度。
创业维新,不封故步。
细大不捐,勤攻所务。
爱国心长,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