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珍藏的眼泪(第2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这是他在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中体验了死亡的恐怖之后写下的感受。茫茫大漠,与它相联的词汇是荒凉,沉寂,是死亡,刘增哲要寻找的正是这些。朋友与他告别时哭了,可他执意前往。他从且末进入了号称“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这时是十月份,是沙漠中风最小的时候,刘增哲背了一大捆芦苇,在一群饿狼的跟随下走进沙漠,他一路走一路插下苇杆,以做返回的路标。他在沙漠之中走了四天,不知走了多远。大漠的沉寂叫人无法忍受,寂静地如听到远处有海潮之声,远方灰蓝色的地平线箍成一个恐怖的圆圈,仿佛随时会扼住生命的咽喉。孤烟如绳,弯弯地升上天空。大漠上在夜晚常有神秘的蓝光。这一切让他惊悸,让他在死寂中体验了生命的蓬勃。夜晚他在饿狼的嚎叫声中点燃苇杆,望着夜空等待黎明,中午他平躺在沙漠上接受太阳的沐浴(刘增哲说这叫“晒蛋”)。那温暖的感觉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他看到一具干枯的尸体,他想问问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为何流落至此,就象问自己,问这茫茫大漠。

“是因为你的广垠?是因为你的恐惧?是因为你悲怆的孤烟大绳,拉响了阴森的天钟?不知道。我并不想征服你。我知道,我也征服不了你。我只想走近你,贴在你宽阔的胸脯上,让我们交换一下心灵。”

刘增哲似乎开始进入一个新境界,他在给我的信中说:“我只想自己掌握一下自己的命运,自己完成自己。随意地将自己的肉体和灵魂抛掷在这块虽然贫穷但朴实的土地上,接受狂风,接受严寒,接受死亡,这是我自己的抉择,所以我感到无比的洒脱。”

34岁,刘增哲已接近走完了人生的一半旅程,这时他似乎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遗憾,那就是他认为自己对生命还没有刻骨铭心的感受。于是他去寻找,把自己抛进一个陌生的,充满危险的境地,以检验生命真实的内容。

在准备起程时,他有一个念头:一定要一个人走。他也想搞一些赞助,但最后还是决定自费去,这样才会有更多的收获。如果兜里有上万元本来不属于自己却可以由自己支配的钱,他就无法进入困境。于是他靠卖东西和向朋友借,办了一张有三千多元的信用卡便上路了。

刘增哲很快就陷入困境。在内蒙古的赛汗塔拉,他的钱丢了,必须到呼和浩特才可以用信用卡支取现金,可他却无力买一张7元钱的车票。刘增哲束手无策,一直到傍晚,饥肠辘辘,最后他决定去要饭。他犹犹豫豫地走了几家饭馆,最后停在一位看样子已快吃完的中年妇女旁边,他鼓足勇气问:“你还吃不吃?不吃我就吃了。”这时他有一种被人抽了嘴巴的感觉,脸上火辣辣发烫。那位妇女看了他一眼,便把一个只剩菜汤的盘子端起倒在剩饭里推给他,刘增哲端起碗便吞了起来,这时他勇气倍增,又指指另一盘还有不少菜的盘子问:“这盘还吃不吃,不吃也给我吧。”于是他又得到一盘菜。晚上,刘增哲露天睡在了火车站台上,第二天中午依然要解决吃饭问题,他便又进入一家饭馆,见一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已吃完了,他上前对他说:“我是要饭的,能不能给我点饭吃?”那人看了看他,问:“你是要饭的?”“是。”“你是要饭的?”“是。”于是那人指指写着菜名的黑板说:“你随便点吧。”“你只给我来一碗饭和一碗肉汤就行。”那人大叫:“你这要饭的真他妈的贱!”刘增哲说:“我吃饱就行。”吃完饭,那人说:“跟我走吧。”刘增哲一愣,心说坏了,我碰上什么人了?走就走!他跟那人来到一个旅馆,那人说:“你还没地方住吧?我包了一间房,你住我这吧。”于是二人聊了起来,原来那人是呼市的一个建筑工程师,刘增哲也讲了自己的情况,那人非常高兴,趁着热乎劲,刘增哲说:“我的钱丢了,你能不能借我十块钱,我好买张车票。”那人说:“你这话怎么跟车站上的骗子说的一样呀?”刘增哲说:“那就当我骗你一次吧。”于是两人大笑。

刘增哲说:“我的命不错。”在困境中解决生存的课题,要饭似乎仅仅是一个小插曲。而从新疆进入西藏,刘增哲又一次走到了死亡的边缘。

从南疆到北疆,刘增哲风餐露宿,独来独往,在孤独和寂寞中尽情领略着天山南北的壮丽。

“河里的溪水在哗哗流着天山的声韵,雪鸡的冠红,一点点,一点点。

哈萨克的马骑,叩响筑乃斯十月坚实的胸脯。”

但是西南神奇的土地还在召唤着他,刘增哲要翻越昆仑山,走完这次漂泊的后一半旅程。他来到了叶城,决定从这里上昆仑山。他在巴扎(集市)讨价还价地花十块钱买了一件可以套在棉大衣外面的破皮袄,30元买了一双白毡靴,一番打扮模样怪怪的,刘增哲非常高兴。可这时雪已封山,上山的车辆已寥寥无几,一连找了三天,终于花80元搭上一辆运面的卡车。前两个晚上,刘增哲为了省下两元钱的住宿费,便忍着寒冷在驾驶室过夜。车开到第三天距红柳滩还有100多里的时候坏了,无法修复,只有等待其它车辆来拖。可是这一等就是五天五夜,莽莽昆仑,寒冷寂寞,刘增哲和司机五天里只吃了两个馕饼,铝壶里的水冻成了冰坨。在昆仑山,死人之事并不新鲜。刘增哲和司机饿得要昏过去,连说话的劲也快没了。他们只有在中午时睡上一觉,而在昆仑山中的漫漫长夜只能蜷缩在寒冷中望着明月发呆。刘增哲看够了月亮,这时他想到死,这种一点点逼近的死亡与通天河畔那突如其来的威胁的感觉不一样,但他却不恐惧,心情依然平静。他打开日记本,在扉页上给妻子写下了简单的遗书:如果别人把这本日记交到你手中,那就说明我已经不在了。我的一万元人身保险费希望你替我保存好,当咱们儿子十八岁生日时你替我交给他,相信我的儿子会理解他的父亲……两个月后,我收到刘增哲从四川写来的信,第一句就是:“我很高兴地告诉你,我活过来了。”后来我知道了,这种高兴还不仅仅是因为,他用了九天时间,翻过昆仑山海拔7000米的界山大坂,进入了西藏。

刘增哲到达了西藏阿里,从狮泉河他背着背包徒步走入藏北草原。他计划用一天时间到达第一个目的地。可是一直走到天黑,他才发觉迷路了,他身上己无可充饥之物,荒芜寒冷的草原之夜又一次开始威胁他的生命。但这时他充满了一种挑战的情绪,他想看看怎么靠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在远处,他发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走过去一看,是一段用土坯垒成的断墙,墙角有一堆牛粪,他点燃了牛粪,依偎在墙下度过了漫漫长夜。当太阳升起时,他感到了内心的激动,他看到了自己的生存能力。于是他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前行,走过一个个草滩,翻过一个个山坡,可以吃的只有草原上的积雪,有时他真想吃地上的牛粪。到了下午,他终于摔倒在一个雪坡上。天又要黑了,四周见不到人烟,他有了一种绝望的感觉,脑子中出现了一阵阵空白。正当他迷迷糊糊之际,忽然远处传来了狗的叫声,这使他一下子精神振奋,仿佛好长时间,他终于看到一只狗和一个骑马的藏族姑娘走了过来。他鼓起全身的力气喊道:“阿佳,恰通!”(大姐,我要喝茶!)说完便又瘫在地上。藏族姑娘跳下马,看了看他,便连他和背包一起背起来就走,绕过一个山包,便到了她家的帐篷,帐篷中只有一个老妈妈,她给他端来了香香的酥油茶、酸奶和糌粑……尽管语言不通,刘增哲在阿佳和阿妈的帐篷里度过了温暖的三天,她们用厥麻给他补养身体。他白天到水磨房看阿佳劳作,生命之火又重新燃烧起来。

“卓玛踏着彩靴,摇着长袖,草滩就倾斜了,溪水就惊动哗哗的水磨,粪火烧起来了,酥油茶就更香了,青稞酒就更醇了。”

第四天中午,刘增哲又要上路了。阿佳用头巾包了一包他最爱吃的炒青稞放进他的背包。走出帐篷时,他心中溢起留恋之情,不由自主地跪在了阿佳面前。阿佳弯腰用一块红布扎起他长长的乱发,这时他泪流满面。刘增哲站起后转身走去,他强忍着不再回头,走过一个山口,他还是转过身来,这时他看到阿佳跑上另一个山坡,向他唱起了送别的歌……刘增哲泪眼模糊,一咬牙,转身走下山坡,任凭泪水涌流,放声如唱歌般的一路大哭……这之后,是从狮泉河到日喀则,蜷缩在没有篷子的卡车上,七天七夜忍饥挨饿,只靠一把水果糖充饥的艰苦行程,是冒着塌方危险,搭卡车从西藏进入四川的五天五夜,然后他喊一声:“我活过来了。”我才体会出那喜悦中,他对自己强劲的生命力的自豪。

从四川到云南到贵州到广西,刘增哲披头散发,破衣烂衫,翻山越岭,饥餐渴饮的四处漂泊,1990年8月17日,他终于结束了历时14个月426天旅程。当他回到北京走进拥挤的人群时,他却感到了一种失落,一种痛苦生活结束后的失落。

他曾经寻找到了什么?

当他在巴颜喀拉山海拔5000米的高山上,与长年在此工作的三个小伙子一起度过中秋之夜,他们刚咬了一口他带来的月饼,便又狠狠摔在雪地上而放声大哭时;当他踩在贺兰山风化而即将脱落的山石上时;当他没命地奔跑逃避哈熊的追击时;当他泪流满面跪在老活佛面前,接受那珍贵的佛珠时;当他与佤族朋友一起插秧,坐在篝火旁听彝族朋友为他唱着祝福的歌,在侗族人家吃着手抓饭时;当他在原始森林面对毒蛇的袭击时;当流氓的尖刀扎进他的臀部,他强忍着腿的痛抖拿出烟来点燃时……他发现了什么?与艰险的抗争给了他不逃避生活的勇气,而在那些给了他无数温暖和爱的人民面前,他开始一层层地看清自己。在彝族寨子里,阿嫫煨好家中最后一块砣砣肉,阿达杀了家中最后一只下蛋鸡,说为他补养;临睡时,彝族大姐把自己的被子搭在他的被子上,她却一宿蜷缩在披毡里……刘增哲喃喃自语:“我凭什么?我凭什么!”他们说,你从北京来到这穷地方,和我们一起吃苦,是为了我们彝族。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坐在熊熊篝火旁的刘增哲听着这些话,感到了真正的羞涩,心咯噔咯噔如同从台阶上跌下来。扪心自问:“从北京出来到如今,我曾想到为这些人民服务过吗?是的,为这些纯朴且还艰辛的人民服务,应该是我一生为之努力的。”这是他真实而无法忘怀的体验。

当他在西藏,随着朝拜雪山的藏民一起长途叩拜后,在给我的信中写道:“那众多的藏族人的匍匐、奉献,让我感到羞愧,我完全被震住了。我累了,我在新疆还给我老婆写信说,这一路太苦了,回去后我可以写上十年二十年,再也不出来了。然而在藏民族面前,我感到自己恶心,我打算以后还要重返,弥补遗憾同时再发现遗憾,再去弥补。这明明是我一生的追求。”

至此,我也许可以明白,这位北京市朝阳区文化馆的普通干部,为何要做此远行了。走之前,增哲计划回来写一本书,朋友们说:“你的经历足以让你写出精彩的文字。”增哲却轻轻地说:“书我要写,可我早已觉得这不是我流浪的目的了,我只是去体验一下生命。”

体验生命,这话太简单,也太意味无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00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