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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当年高考时(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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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当年高考时

文杨汉新

毕业已经二十年了。近来看到一些有关当年高考的文章,勾起了我对自己高考前后的回忆。虽然二十四年过去了,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一般人的高考到一月份接到录取通知时结束,而我的高考却延续到入校后三月份体检复查通过才算了结。

记得是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三日早上六点的新闻节目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第一次正式播出招生改革的消息。当时我们生产队正在三道沟边的一块田里种油菜。这条新闻犹如长长隧道里的一束亮光,让我看到了希望,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十月二十三日,是一个改变我命运的日子。

不堪回首

从一九七五年一月十日高中毕业到那时,我回乡劳动已经一千多天了。当然在这之前我虽然生活在农村,但毕竟还算是个学生。毕业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一个全劳力。一米七八的个头,什么重活都躲不过。多少文章写知青下乡苦,其实这回乡知青更苦,没有额外多分半份口粮,没有政策的优惠。在这个不平等的社会里,因为回乡知青本来就是农民,那么受苦受难也就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如果你生来就是农民,那么你的命运就注定了,你不可能有与城镇居民户口的人同样的机会去受教育,去就业,去迁移。多少年来对干部职工和城镇人口的惩罚,除了刑事处罚就是遣送回乡,或是下放农村了。这样的制度太不公平了,大城市与小城镇不平等,城镇与乡村不平等,父母的地位更加大了这种不平等。最近户口制度的改革开始见诸报端,不知能到哪一天,才能真正达到“生来平等”的境界啊!

在农村,如果你的家庭成分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你也还有参军,当民办教师、赤脚医生、会计、出纳、记工员、电工,或去大队或生产队加工厂,开手扶拖拉机等机会;如果父母还是队上的干部,你的机会也就更大。可如果你家的成分是地主富农,那日子就惨了。唯一的期望就等着体现“可教育好的子女”的政策吧!

不幸的是,我妈妈娘家是地主,爸爸家是富农;爸爸在上中学时还曾集体加入过国民党;更有甚者,“**”中“清理阶级队伍”时才知道,爸爸在高中毕业后上师专前当了几个月的小学教师时,还被当地给报了个三青团区分队长。“文革”中“清理阶级队伍”时,国民党的连长、保长、乡长和三青团的区分队长是要被定为“历史反革命”的。父亲不知情,专案组也找不到人证,但也不做否定的结论,就拖了下来。这样地富反坏右五座大山,我的头上就压了两座半。那时象征性地讲“有成分,但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但没有结论的悬案,还不能体现这非常有限的一点点“宽大”。

初中时要在大队学校入团简直就是妄想。高中时开明多了,第一学期第一批填写了志愿书并被支部大会一致通过。可就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没有结论,一直批不下来。后来,校长亲自出马,翻阅了档案,出具了证明,终于才在高中毕业的前一天批准我入团。否则,回乡后就根本没有可能入团,后面上大学的政审推荐也就更困难了。在那个年龄,这样二十多个月待批,压抑使我变得沉默寡言。

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哼《闪闪的红星》里的插曲:“夜半三更呦盼天明寒冬腊月呦盼春风。”

一说到地主,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收租院”式的地主恶霸。姑且不论“文革”中出的《收租院》的真实程度,就我自己的所见所闻,刚刚达到地富界限的小地主和小富农,多是勤劳精明的农民,就像斯诺《西行漫记》中写的毛泽东的富农家庭,外祖父家是刚刚发起来的小地主。而我父亲家被评为富农实在是冤,住的是偏厢的学房(既矮又短)和草房,很是拥挤。而贫下中农们却住着上房。太爷爷没有孩子,爷爷是被领养的,在宗族里地位较低,分不到好家产。但他非常勤俭,常说“只有饿死人,没有挤死人”,一分一厘积攒下来的钱都去买了田地。村上的老人,包括贫下中农们,都对我说过,爷爷是村里最勤快的人。农闲时,当别人起床时,他已从县城挑回来一担粪水(他到城里给人倒尿盆)。家里经济条件稍好点时,他又让伯父和父亲去读书。父亲小时放牛,帮干农活,十二三岁才去上小学。土改时,当地的说法是“地主靠看,富农靠算”,算盘珠子一拨拉,当小学教师的伯父不算家里的劳动力,上师专的父亲也不算做劳动力,住在娘家寡居的姑姑和表哥又不被算做家里的人口,农忙季节需要请短工,就这样被算成了富农。要是爷爷不是被领养的,在村里的地位高一点,那么,最多也就是个上中农或富裕中农而已。同院爷爷的堂弟,不仅家产好,还开有药铺,但吃喝嫖赌,娶小老婆,刚好在解放前破败了,却成了贫农。世道,就是这样地不公!天道酬勤,可这人道,唉。

其实,如果不是一九五八年政府号召上山下乡,减轻城市负担,父亲积极响应,将母亲、我和妹妹送回乡下,那么,我也是一个“下乡”知青了,家庭成分的影响,就不会是这样地沉重;受到更好的教育也就不会是那么艰难。这个“积极响应”,就成了自做的枷锁,沉重地戴了二十年。

如果学习一般,心里也还平静些。但如果高中入学考试全县第一,入学后每学期总有几门课在县城最好的中学全年级第一,这个“可教育好的子女”的日子可真是天天难过天天过!!

姐姐在看了电影《人生》(我仅看过小说)后给我写信说,我在农村过的日子比高加林还要苦。高加林家是贫农,村上不会也没有人敢欺负他。高加林到县城拉粪,是高考落第以后的事,不过是赶赶牛车,还有一位老头做伴,将脏活累活干了。我还在高中上学时,为“农业学大寨”,就到县城去掏粪拉粪;跟着牛群拾过粪;也曾周末骑着自行车到三五十里外去拾粪(公路两边是山,山上有牛群。平川都要为“农业学大寨”积肥,已无野粪可拾,却年年有交几千斤野粪的指标)。天麻麻亮出门,自行车后座上架两只粪篓,下午五六点钟回来,载一百多斤牛粪,还要穿过县城(一条东西向的交通主干道,也是县城的主街道),面对那些对你视若无睹的同窗。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看书,记得第一次看大部头的小说是姐姐看的《风雷》三本,那时我上小学二年级。只要有书看,可以不吃饭不睡觉。只是要帮母亲干活,放学回家要打猪草,找垫圈草,很少有时间看书。自己家里没有什么书,常常拿自己的好东西给人或给别人用来换书看。农村学校的孩子书少,上高中时才读到《唐诗三百首》。回乡劳动的三年里,没什么书看,就读《毛泽东选集》,“雄文四卷”通读了好几遍,直到现在还能大段大段地背诵。后来领袖号召“要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时,什么《哥达纲领批判》、《反杜林论》、《国家与革命》,有什么就看什么。繁重的劳动,政策的歧视,物质和精神的饥饿,就是那几年的生活。

记得阿基米德曾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就可以撬起地球”。我曾多少次在心里面呼喊:“给我一个支点,给我一个机会吧,只要有一个机会,一个。”

乡村学校

我的小学一年级是在离村子只有几百米的下庙上的,土坯砌成的墩子搭上一块木板就是课桌,上学还要自带凳子。下庙只有一年级,应该算做分校。二年级到上庙(娘娘庙小学,“**”开始后改为文革小学,后来又改成周家山学校),这里是公办学校,六个年级齐全,离家有三四里远,用的是高课桌,也不用自己带凳子。

“文革”中,遵照毛主席的贫下中农自己办学、自己管理学校、小学复设初中班等一系列最高指示,生产大队决定将原来的养猪场改办成学校,所有本大队的孩子都要在这里上学。这个学校后来成为县地两级的“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典型”。不可否认,这种办学方式极大地改变了农村的教育状况,使农村困难家庭的孩子能有受教育的机会。(“文革”至少还有另一不可否认之处,就是改善了农村的医疗状况。赤脚医生和合作医疗制度,使贫困农民看病吃药有了最基本的保障。)这里的校舍极其简陋,刚开始时高年级的课桌也是土台架板,也要自带凳子。后来扩建校舍,打土墙盖房子,高年级的学生都参加了劳动。因为是“典型”,地县教育局还给拨过一点教学器具,记得有地球仪、干电池、一点电阻电容、可变电阻、万用表、马蹄型磁铁、螺线管电磁铁等,好像还有一点试管和玻璃瓶。由于没有药品试剂,化学课从来没有做过实验,只有早已熟悉的尿素和氨水等化肥和六六六、敌敌畏等农药。物理课还用上面的仪器做过一点实验。初中二年级时,我与另外两个同学绘制学校的平面图,没有任何仪器,唯一的测量工具便是一根标了刻度的竹竿。

在拨来的这批器材里,还有一个篮球、一个足球和一个排球。课间休息时,三四百人在院子里抢,足球看谁踢得高,踢得远;篮球看谁扔得高,扔得远;排球看谁打得高,打得远。如果能在十分钟里有机会抢到几次,甭提有多高兴了。后来修阳(平关)安(康)铁路时,在学校旁边的公路上拾到钢筋,大队在修铁路桥洞时,顺手牵了些水泥,便浇筑了乒乓球台和独臂篮球杆。类似的篮球杆,我后来只见过两次,一是在南通市天生港小学,还有一次竟然是在意大利的威尼斯。回想当年,每次都让我激动不已。但是排球和足球,直到我毕业时,也没有球网和球门。主要是因为学校的老师没有人会打排球和踢足球。

学校的老师也大多是就地取材,初中毕业的教小学,高中毕业的教初中,没有什么教学经验。上课讲错了,你要指出他(她)讲的和课本上的不一样,他(她)会批评你骄傲自满,不尊重老师。好在那年头比赛背毛主席语录,我的统计红线班上第一,比别人高出很多,否则倒霉的家庭出身就会被用来挨批了。这里有两个老师教得不错。一个是汉中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的物理老师(不知为何这样排课,他在那里只一年),一个是高中67级毕业的语文老师,教得很好。我的高中语文老师水平很高,讲一口蓝田关中话,上起课来,七情上脸,手舞足蹈。一些高中语文课文现在我还能(也只能)用关中话背下来。现在我能写一点东西,要感谢他们的教诲。

一九七三年“回潮”,入学由“推荐”改成考试,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进了正规的武候中学读高中。尽管图书室不开,课程设置也少,但毕竟是正规中学,老师也大都是师范大学毕业的。后来能考上大学,无不得益于这两年的高中学习。如果不是“回潮”,上不了高中,我的命运也许又会是另外的样子了。

当然,也有不少佼佼者,一九七七年以初中的学历考上了大学,但他们肯定上的不是由猪场改成的学校,他们的老师也不会大多是“文革”前高考的落榜生,他们的母亲也大概不会是文盲。

三年磨炼

高中毕业后的三年里,什么脏活重活累活我都干过。老家在秦(岭)巴(山)山间的盆地,汉江河的北边,县城东约十里。村西有一条堰河,汇入汉江,出村向北两三里,便到秦岭脚下。那三年里,我上山砍过柴,割过草(喂牛),采过青肥(容易沤烂的青嫩的植物,插秧前踩入泥下做肥料);开山放炮运石;修过水库;修过公路和铁路;扛过木头。下面便是记忆中最深刻的几件事。

一九七六年唐山地震后汽油紧缺,汽车开不了,地区钢厂炼出的铁锭只能由架子车拉到几里外的火车站。生产大队揽到了这个副业,报酬在当时算是优厚的(也就是汽车的运费),队上派我出工。八月初的酷暑,人力车载着一千几百斤的铁锭,在柏油路面轧出近一寸深的槽,到下午两三点,风静蝉鸣,赤日炎炎,最能体会出以前写作文时乱用过的形容词“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记得当时曾写过:“汗珠落地摔八瓣,始信人间血泪钱”。

在凌口子修茶(店)张(家河)公路时,住在岩洞里,连天暴雨,不仅将新修的路冲毁,原来的山间小道不是被冲毁,便是淹在洪流下面,粮食送不上去,一天只能吃一顿饭。后来粮食吃完了,只有水煮冬瓜,盐也没有了,辣椒便是唯一的作料。记得我们要回家时,刚送上去一点粮食,三个要回家的人只分到一斤多的面饼子(当年随便一顿就能吃一斤多饼子),可要走一百五十多里路才能到家。清晨五点多上路,扛上几十斤东西,直走到傍晚六点多才到家。渴了喝路边的溪水,饿了就打山上的青核桃,在河边的石头上砸去外面的青皮,再敲开吃里面的嫩仁,有的还没有长仁,白敲一场。核桃的青皮汁,把手和嘴皮都染成了黑色,后来嘴上生生脱掉一层皮。

上山扛木头,晚上没有被子没有床,围着一堆篝火,熬到天明。初春天气,夜间山风很凉,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在简易的窝棚里,烧饭没有锅盖,加之海拔高,只能吃夹生饭,伸手折两根树枝,就是筷子。

大队的学校是地县的“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典型,地区教育局给拨了五万元修缮校舍。大队决定利用这笔钱盖一栋楼房。县上也给了些优惠,让大队上山去清林(即定期清理森林中的死树病树),将木材扛回来盖房。那年冬天,队上去万家坪转运木头。说到这万家坪,还有一段笑话。当年知青上山下乡时,有很多人不要去周家山,而要去万家坪。实际上,周家山离县城十几里,通公路,大半在平川,少半坡地;而万家坪却在约一百七八十里外的深山老林。不知是何方圣人给一个十几户的山村起了这么一个响亮的地名。也或许这里曾经繁荣过。

那时是冬天,我们住在万家坪。早饭后上四五十里外的林区,将经过粗处理的圆木或锯开的方木(另有一批人专门清林,截锯),扛到万家坪堆放寄存,让林业局检查站量验收,以后再扛回去。山间的小路,常常在谷底的溪边,时而左侧,时而右侧,常要踩着石头过河。为防上下坡打滑,山里干活时,脚上总是穿着草鞋,过河时也会时常踩在水里。扛着木头走(山里扛木头和挑担子,上坡时慢慢爬,平路和下坡总是小跑步,否则会更累),踩在水里并不觉得很凉,在停下来休息时,尤其是山风一吹,汗湿的棉衣贴在背上凉,**的双脚就更冷了。

说实话,秦岭山里有很美的地方,就我干过活的一些地方,听听地名就能想象:锅底滩,杨家峡,摩天岭,鸡公山,撑阳崖,铁门槛。这里两步三桥,山势巍巍,山道弯弯,跌宕起伏,逶迤连绵,本是赏心悦目的好地方,可当你汗流浃背,腹内空空,负重在肩时,真恨不能一脚踩平那千年的铁门槛,踏平那千山万壑。

在万家坪转运木头时,下过几天雪(雪下得不够大,没能封山,还要继续干活),风景正如《智取威虎山》中少剑波的唱词:“望飞雪漫天舞巍巍群山披银装好一派北国风光。”可你不是来观赏风景的,扛着百多斤的木头,踩在冰冷的河水里,一不小心,肩上的木头撞在路边的树上,哗哗落下的雪灌进了脖子,透骨的凉。

晚上四个人(有时六个人)挤在一床(大多时间打地铺,或在楼上),盖一条破被子。那时一天要吃两三斤大米饭,常常是只有辣椒下饭,偶尔能向房东买点浆水菜或泡菜。从万家坪往回去扛木头,通常是一天去,两天回。有一次也是三天,但却扛了两根。扛一根到前面放下,再回去扛第二根,交叉接替,空手回走便算是歇息,那一天吃了五斤大米饭。当我最近把这件往事告诉九岁的女儿时,她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现在五斤大米,我们一家三口可是要吃两三个星期的(当然还有别的东西)。

从来没有看到别的地方修楼房像我们大队修学校那样,一层楼的水泥预制楼板硬是我们用肩膀抬上去的。上面的三层是用卷扬机和滑轮吊上去的。靠五万元的拨款修成一幢近二十个教室的楼房,可以想象设备的简陋和劳动强度的繁重。

在与我同龄的农村孩子中,生活过得比这艰苦的很多很多;在我高中的同学中,我的经历也不是最苦的;可在出国读博士的人群里,有这样经历的人大概是不多的。

我干活能吃苦,不挑拣,又能骑车出外办事,帮队干部写大会发言稿,各种“先进”总结材料和报告(有些上报到县里、地区,但从来也不告诉我。后来从别的渠道才得知)。在村里我人缘很好,有求必应,多次被生产队评为劳动模范(村里大部分人还是忠厚老实的)。可好机会总是与我无缘。

不仅当地不给机会,连外来的机会都因家庭背景而被剥夺了,功亏一篑。高中毕业回乡几个月后,武候中学的校长托人带信让我去一趟。原来是学校师资紧张(用校长的原话:拉不开枪栓了),问我愿不愿意做代理教师。学校认为我的基础好,知识范围广,能胜任多门初中课程的教学。我当然是求之不得,满口答应。可回来和生产队和大队讲,大队就是不同意。哪怕我愿意把三十六元的工资全部交给队上(队上一个劳动日才三五毛钱),工分随便给多少,自己负担伙食费,也还是不行。“你们都去坐轿了,谁来抬轿?”一九七六年揪出“四人帮”,我被抽去讲解揭批材料,当时县上有一个干部正好在此蹲点,听到了我的讲解,向大队建议让我去当民办教师,说我比现有大部分老师的能力强,能把他们的孩子教得更好。但教书是轻省活,就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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