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龙门(第2页)
考试后
等待最是难挨。每天给小孩子上着课,像没事人一样,心里却度日如年。
考完出来,看那些老三届们讨论着试题,自信满满,便更加自惭形秽。越想越觉得自己一定是考砸了,今生再没有希望了。每天就这么疑虑重重,一天比一天感到希望渺茫。
因此,当房东儿子兴高采烈来告诉我说,我考上了,通知已在公社,我还以为他在调侃我。
“是真的,这样的事也开得玩笑吗?”他一脸正经,不由我不信。
我这位房东是退了休的区长,老革命,每月领一百多元工资,在当地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个儿子都高中毕业,却也免不了回乡务农。他不是我们生产队的。看我们住的那屋实在不像样,他家新盖了瓦房,是给儿子日后结婚住的,反正空着,就让我住了进去。他的几个儿子都对我很好,我的房间就像他们的俱乐部,每天晚上都要来坐一阵子。因为父亲的关系,他们和公社干部都很熟。特别是小儿子,小名万崽的,那年才从县高中毕业,刚回乡不久,说话冲头冲脑,和干部们勾肩搭背,没大没小。别人当他是孩子,也不介意。
万崽那天去公社替他爹领工资,公社王书记让他带口信给我。我考试合格的通知已下到公社,但还有政审一关,通过政审,学校才会给我发正式通知。王书记要我第二天立即去公社谈话。
我得救了——这是我的第一个反应。但政审有什么可谈的呢?我家“文革”时虽被抄了家,却没什么严重政治问题。我自己一介学生,下乡时还不满十六岁。平时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种田,贫下中农有口皆碑。这时我庆幸自己还好没跟着别人去偷过鸡摸过狗,也没回家探亲超假不还。我的政审应该是最好办不过的。
第二天,我求万崽陪我一块儿去,而且不能离开我半步。
那天不是逢圩(当地有集市的那天叫逢圩),公社大院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王书记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也是他睡觉的房间。里面一张床,一个写字台。
书记那天满面红光,连眼睛也是红的。一反往常的严肃,他和颜悦色,脸露笑容。万崽见王书记要和我个别谈话,只好离开。
王书记祝贺我考上大学,说应该感谢公社和贫下中农的支持。但考试合格不等于就能上大学了,还得通过政审一关。凡事政治挂帅,公社不盖这个政审合格的图章,考分再高也没人会要我。
我一边琢磨着他的话,一边打量着屋子。门是关着的。王书记没让我坐在办公桌旁,而要我坐在床沿上。他一边说话,一边朝我凑近。脸上红光满面是因为喝了酒,一说话,酒气冲天。
王书记越说越激动,干脆坐到我身边,伸出他的大手来握住我的手。
“今天早上喝了点酒,你摸摸,我心跳是不是很快?”他把我的手按在他胸前。他的心果然怦怦直跳。他又把我的手搬到我自己胸前,“你摸摸你的,没我跳得快吧?”
我的心岂止跳不快,简直要停住了。我觉得,总有那么十秒钟,我的血是凝住的。但我脸上不能不笑,眼神也不能慌乱,他就等着我发慌呢。
我感谢他对我的栽培,感谢公社对我的支持,感谢他百忙之中抽空和我谈话,感谢他会让我顺利通过政审。反正只要想得起来可感谢的,我都感谢了。我像说绕口令似的反反复复地说,不停地说,只要不让它冷场。王书记的脸都快凑到我鼻子上了,发红的两眼直勾勾的,呼出的酒臭喷了我一脸。
他紧紧抓住我的手,也紧紧抓着我的命运。
也许,那冥冥之中真正掌握我们命运的却不愿难为我。只听门上“乓乓”响了两下,门被推开了,万崽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还没好啊?赶快,赶快!现在走还能搭上拖拉机。”他冲着我嚷嚷,又转向王书记,“王书记,别浪费时间跟她啰唆了。政审有什么难的?人家在这儿待了八年了,表现还能不好吗?写一句话,盖上章,不就完了。”
我像逃生一样跑到门口。王书记脸上有点悻悻然,却不好说什么,对我们摆了摆手,“去吧,政审估计没有问题。”
回家的路上,万崽看我闷闷的,就来逗我,“别不高兴了,女韩信啊,快要出头啦。等你以后做了大官,回来把这些家伙都宰了吃喽。”我跟他讲过漂母一饭,**之辱这些故事,只要看我发闷,他就叫我“女韩信”逗我开心。
就像弱国无外交,一个人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就没有了尊严。我只是一个弱者,一个凡夫俗子,在人屋檐下,我的头只能是低着的。
我想到了那条小鲤鱼。她竭尽全力,不顾一切地跳过了龙门,跳进了新的天地。但当她回过头来打量自己的时候,却发现原来那身美丽的金红色的鳞片,都被尖峭的石头磨破擦烂了。长出的新鳞像老茧一样,厚厚的,坚硬而强韧。但是,往日鳞片上那层鲜亮的光泽,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不管怎么说,我毕竟还是跳过了龙门。而那些没有跳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