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还乡记(第4页)
“是到杭州来耍子的么?”
“来宵(烧)香个。”
“一个人么?”
“阿拉邑个宁(人)。京(今)教(朝)体(天)气
轧业(热),查拉(为什么)勿赤膊?”
“舍话语!”
“诺(你)勿脱,阿拉要不(替)诺脱哉。”
“不要动手,不要动手!”
“回(还)朴(怕)倒霉索啦?”
“不要动手,不要动手!我自家来解罢。”
“阿拉要摸一摸!”
吃吃的窃笑声,床壁的震动声。
啊啊!本来是神经衰弱的我,即在极安静的地方,尚且有时睡不着觉,那里还经得起这样****的吵闹呢!北京的浙江大老诸君呀,听说杭州有人倡设公娼的时候,你们竭力的反对,你们难道还不晓得你们的子女姊妹在干这种营业,而在扰乱及贫苦的旅人的么?盘踞在当道,只知敲剥百姓的浙江的长官呀!你们若只知聚敛,不知济贫,怕你们的妻妾,也要为快乐的原因,学她们的妙技了。唉唉!邑有流亡愧俸钱,你们曾听人说过这句诗否!
我睡在**,被间壁的**声挑拨得不能合眼,没有方法,只能起来上街去闲步。这时候大约是后半夜的一二点钟的样子,上海的夜车早已到着,羊市街福绿巷的旅店,都已关门睡了。街上除了几乘散乱停住的人力车外,只有几个敝衣凶貌的罪恶的子孙在灰色的空气里阔步。我一边走一边想起了留学时代在异国的首都里每晚每晚的夜行,把当时的情状与现在在这中国的死灭的都会里这样的流离的状态一对照,觉得我的青春,我的希望,我的生活,都
已成了过去的云烟,现在的我和将来的我只剩得极微细的一些儿现实味,我觉得自家实际上已经成了一个幽灵了。我用手向身上摸了一摸,觉得指头触着了一种极粗的夏布材料,又向脸上用了力摘了一把,神经感得了一种痛苦。
“还好还好,我还活在这里,我还不是幽灵,我还有知觉哩!”
这样的一想,我立时把一刻前的思想打消,却好脚也正走到了拐角头的一家饭馆前了。在四邻已经睡寂的这深更夜半,只有这一家店同睡相不好的人的嘴似的空空洞洞的还开在那里。我晚上不曾吃过什么,一见了这家店里的锅子炉灶,便觉得饥饿起来,所以就马上踏了进去。
喝了半斤黄酒,吃了一碗面,到付钱的时候,我又痛悔起来了。我从上海出发的时候,本来只有五元钱的两张钞票。坐二等车已经是不该的了,况又在车上大吃了一场。此时除付过了酒面钱外,只剩得一元几角余钱,明天付过旅馆宿费,付过早饭账,付过从城站到江干的黄包车钱,那里还有钱购买轮船票呢?我急得没有方法,就在静寂黑暗的街巷里乱跑了一阵,我的身体,不知不觉又被两脚搬到了西湖边上。湖上的静默的空气,比前半夜,更增加了一层神秘的严肃。游戏场也已经散了,马路上除了拐角头边上的没有看见车夫的几乘人力车外,生动的物事一个也没有。我走上了环湖马路,在一家往时也曾投宿过的大旅馆的窗下立了许久。看看四边没有人影,我心里忽然来了一种恶魔的**。
“破窗进去罢,去撮取几个钱来罢!”
我用了心里的手,把那扇半掩的窗门轻轻地推开,把窗门外的铁杆,细心地拆去了二三枝,从墙上一踏,我就进了那间屋子。我的心眼,看见床前白帐子下摆着一双白花缎的女鞋,衣架上挂着一件纤巧的白华丝纱衫,和一条黑纱裙。我把洗面台的抽斗轻轻抽开,里边在一个小小儿的粉盒和一把白象牙骨摺扇的旁边,横躺着一个沿口有光亮的钻珠绽着的女人用的口袋。我向**看了几次,便把那口袋拿了,走到窗前,心里起了一种怜惜羞悔的心思,又走回去,把口袋放归原处。站了一忽,看看那狭长的女鞋,心里忽又起了一种异想,就伏倒去把一只鞋子拿在手里。我把这双女鞋闻了一回,玩了一回,最后又起了一种惨忍的决心,索性把口袋鞋子一齐拿了,跳出窗来。我幻想到了这里,忽然回复了我的意识,面上就立时变得绯红,额上也钻出了许多珠汗。我眼睛眩晕了一阵,我就急急的跑回城站的旅馆来了。
奔回到旅馆里,打开了门,在**静静的躺了一忽,我的兴奋,渐渐地镇静了下去。间壁的两位幸福者也好象各已倦了,只有几声短促的鼾声和时时从半睡状态里漏出来的一声二声的低幽的梦话,击动我的耳膜。我经了这一番心里的冒险,神经也已倦竭,不多一会,两只眼包皮就也沉沉的盖下来了。
一睡醒来,我没有下床,便放大了喉咙,高叫茶房,问他是什么时候。
“十点钟哉,鲜散(先生)!”
啊啊!我记得接到我祖母的病电的时候,心里还没有听见这一句回话时的恼乱!即趁早班轮船回去,我的经济,已难应付,那里还禁得在杭州再留半日呢?况且下午
二点钟开的轮船是快班,价钱比早班要贵一倍。我没有方法,把脚在**蹬踢了一回,只得悻悻地起来洗面。用了许多愤激之辞,对茶房发了一回脾气,我就付了宿费,出了旅馆从羊市街慢慢的走出城来。这时候我所有的财产全部,除了一个瘦黄的身体之外,就是一件半旧的夏布长衫,一套白洋纱的小衫裤,一双线袜,两只半破的白皮鞋和八角小洋。
“你们这些可怜的走兽,可怜你们平时也和我一样,不能和那些年轻的女性接触。这也难怪你们的,难怪你们这样的乱冲,这样的兴高采烈的。这几个女性的身体岂不是载在你们的车上的么?她们的白嫩的肉体上岂不是有一种电气传到你们的身上来的么?虽则原因不同,动机卑微,但是你们的汗,岂不也是为了这几个女性的肉体而流的么?啊啊,我若有气力,也愿跟了你们去典一乘车来,专拉拉这样的如花少女。我更愿意拚死的驰驱,消尽我的精力。我更愿意不受她们半分的物质上的报酬金。
走出了凤山门,站住了脚,默默的回头来看了一眼,我的眼角又忽然涌出了两颗珠露来!
“珍重珍重,杭州的城市!我此番回家,若不马上出来,大约总要在故乡永住了,我们的再见,知在何日?万一情状不佳,故乡父老不容我在乡间终老,我也许到严子陵的钓石矶头,去寻我的归宿的,我这一瞥,或将成了你我的最后的诀别,也未可知。我到此刻,才知道我胸际实在在痛爱你的明媚的湖山的,不过盘踞在你的地上的那些野心狼子,不得不使我怨你恨你罢了。啊啊,珍重珍重,杭州的城市!我若在波中淹没的时候,最后映到我的心眼上来的,也许是我儿时亲睦的你的媚秀的湖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