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君再来(第4页)
重返餐桌,湘女深深地喘了口气,感觉过去的这几分钟,像一百年。
自始至终,阿健追求湘女的手段,是一场饕餮的过程。
阿健请她吃中餐、西餐、自助餐,各种没听过名字的食物,排着队,一样样来到她面前。一旦她尝到那些滋味,便再也忘不掉。阿健把各种食物的脾性摸得清清楚楚,教她这样吃或那样吃。阿健让她吃,再吃,多吃,自己吃饱了,就盯着她看。吃饭并不仅仅是吃饭,还是享受:白炽灯、玻璃杯上的反光、墙壁上的油画、女人手上的钻戒、男人的皮鞋、光滑的地板、折叠成三角的餐巾、半弯着腰的服务生……常湘女张大眼睛:原来,这就是上流社会!原来,有钱人是这样打发夜晚的!
她那可怜的小脑袋里,模模糊糊地升起股愿望。
那一天吃饭,喝了点酒,阿健吐了,她扶他回公寓,正要离去,他伸出胳膊,搂紧她。这个强有力的男人,那样急切,像在拼命探索,又像在恳求。她很不安,想躲避,但又不得不屈从于那种执着。他说他爱她-他的感情如此强烈,像股不可抗拒的火焰,而她那么弱小,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只能陷入更深的孤单中。阿健并非坏人,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伤害过她,他对她是温柔的。于是她软弱无力,满脸眼泪,浑身打颤,将脸藏起,依顺了他。
之后,湘女从女生宿舍搬到出租屋,专等阿健来。
午夜,幽冥中,两个男女**身子,肩并肩躺卧,把心底最隐秘、最不可告人的秘密都吐露出来。阿健用英文哼唱《雪绒花》,天真而忧伤的曲调让他整个人变得幼稚温柔。湘女只懂几个英文单词,听阿健吐出一串陌生词汇,不觉咯咯笑,胸前的**弹跳着,春水**漾。欲火重新燃起,烧得两个人眉毛飞扬,脸颊醉红。
爱情滋生出来后,渐趋强大。
当湘女害起喜、卧床不起时,她拒绝打掉孩子,而要生下来。
阿健来看湘女,走过菜市场,走过垃圾堆,走过吊挂着衣衫的窄巷。在巷子里,他朝那栋最破、最旧、最阴暗的矮屋走去时,不觉羞惭起来。屋子特别矮,如果雨下得大,屋内还会漏,于是面盆、水桶都用来接水。整栋屋子终年静静地、默默地发着霉,绿黄黑的斑点,从墙角一直往上爬。从这屋子里走出的人,衣服上总带着股辛辣呛鼻的霉味,怎么洗都洗不掉。
如果阿健是个打工仔,并不会觉得难堪,然而他是香港人,又是颇得老板赏识、工作干得顺溜、薪水不低的主管,让自己的女人(即便不是老婆)住在这样的地方,不免有些难过。但同时,他又是多疑的。当湘女说肚里的孩子是他的、恳求他把关系固定化时,他犹豫起来。他知道,这样纠缠,不见得比零嫖更上算,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天天来看她。
有一天他来,她蒙头睡着,他探手摸她的额角,问道:“吃了吗?”他总是带些吃的来。她不作声,在被窝里哭了起来。她越哭声音越大,乃至不管不顾,悲惨起来。她抽抽搭搭,用湿润的眼神打量他:“我要死了,这一次,我是死定了,可有你在身边,我死了也心甘。”湘女紧紧地吊在他的脖颈上,老是觉得不对劲,换了一个姿势,又换一个,不知道怎么贴得更紧些才好。她那微微隆起的肚腩摩擦到阿健的身子,像在提醒他,另一种更为复杂、更为亲密的联系,已经建立。
阿健陡然一惊:他做梦都没想到,湘女爱他到这个程度。
他玩过的女人不算少,可这种长得标致、性情醇厚的女子,还算少见。这种不**的恋爱,不但新鲜,还逼他走出老一套嫖妓的习惯,令他又骄傲又冲动。阿健顺利地按照自己的心意支配奸情,所以突然间大方起来:在镇中心最大的花园小区买下套二手房,十五万,一次付清。
2002年5月1日,朵朵出生,被抱到这间屋:八十八平方米,三楼,有前后阳台,能看到棕榈树、月光,闻得到玉兰香,听得到蛙鸣、蝉叫。傍晚,这对男女面对面坐着吃饭,已有了老夫老妻的味道。
2012年的5月1日,小区里搞活动,拉起道横幅:法律援助。
常湘女咨询李律师时,神情抑郁:老公不负担女儿的抚养费,房子的产权也不是她的,她因照顾孩子无法上班,生活难以为继……
两年前,因厂子倒闭,阿健返回香港。此后的一年,他零星来过三次。第二年,一次面也没露,电话打过去也不接听。常湘女坦白,自己和阿健并没结婚,并且到现在,她也不知道阿健是否已婚。李律师回复说,非婚生子女同样享有权力,父亲要支付抚养费,如果不支付,可以起诉。
常湘女返回岳阳乡村,开具家庭收入证明:年收入在3000元以下,同时拿来一份DNA鉴定,是2011年做的。李律师不解,这份鉴定完全可证明朵朵是阿健的女儿,何以他还要推诿责任?和阿健通了几次电话,李律师明白:当初阿健做这份证明时,已有了遗弃想法,但他还是想知道孩子是不是他的。然而,白纸黑字的结果,依旧不能阻挡他遗弃的决心,他已失业,股票又缩水,年纪又大,即便给孩子再多投资,也等不到回报了。他便索性撒开手,不管。
阿健开始态度相当蛮横,说自己是香港人,大陆管不着。李律师告诫他:“你错了!我们完全可以进行必要的制裁。”阿健气短,去律师楼咨询,答复是起诉状写得“字字在理”,加上DNA鉴定书、出生证俱全,证据确凿,他必须履行父亲义务,拖的时间越长,对他越不利。实在推诿不掉,阿健坦言:付不起现金,不如将房屋过户给常湘女,算一次性付清抚养费。
从起诉到办理完毕的一个月内,阿健都拒绝接听常湘女的电话。
这个毒辣精刮的人,把算盘打得相当仔细,明知自己是父亲,明知那女人爱他,依旧选择了遗弃。但常湘女已天真地接受了他曾说过的谎言,对这个始乱终弃的男人很大程度上仍抱有一种虚幻的希望。
站在阳台上,每天傍晚常湘女都会拨通那个电话,听到那熟悉的“嘟……嘟……嘟……”湘女无可奈何地叹道:“香港人,有良心吗?”然而她说她并不恨他,她原谅他,他来了她还要跟他睡觉。
四
是阿玲太穷、雯雯太贪、常湘女太善良吗?
这些女孩出身农家,都是工厂妹,当生活的道路向前延伸时,她们做出了她们的选择。如果她们选择的不是这样的男人,而是啤工、厨师、搬运工、司机、机修工、保安、推销员,她们的生活会比现在更好吗?
当我走近她们,和她们聊天,参观她们的居室,听她们诉苦,我惊讶地发现,在我的体内,积攒着她们的全部弱点,我和她们不过是一所屋子的前后两个门,只是出于偶然或惯性,我最终走向了人多的那个门。
她们生活得小心翼翼,荒谬可笑,含混不清。她们的眼里常闪烁着躲闪的光芒。显然,她们并非只循环在自己的体系中,某种来自外部的威严,总让她们感到压力。无论她们走到哪里,总携带着一股无法摆脱的味道:羞耻。
羞耻闪烁在微笑的嘴角边——
羞耻盘旋在餐桌的盘子上——
羞耻覆盖在松软的床单里——
羞耻是有味道的。在南方闷热潮湿的空气里,我常能闻到它:既非乡野的泥腥,又非工厂的铁锈,也非闺房的脂粉,而以厨房烟火的气息出现,又裹挟着丝丝缕缕的血腥。然而,羞耻和任何事情一样,相处久了,就会变成呼吸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