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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出逃(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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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驳的夕阳下,无论我怎么劝,小琴总是低头沉默。

我说你爸一个人多可怜,万一有病怎么办;新公路修好了,买辆车,上城很容易;村里也能看电视上网,和别处差不多……可这些词语如蒲公英,本身太轻,还没落地,就被风吹走。

小琴的工装沾着油渍,在夕阳中变得像块钢板,紧紧地箍在她的身子上。

“太寂寞了……”她的话音好像被隔绝一般。

她抬起头,望着街道,街道上的人流、路边摊和厂房,轻声说:“真的是太寂寞了……”

在我眼前,展开一幅画卷:苍茫天地,皆被涂抹成灰黄,只露出一点针尖般的绿,随着镜头的推进,那绿膨胀、扩大,变成座岛,岛上走着个扛铁锨的男人,不是鲁宾逊,而是小琴的父亲,我的舅舅。

20世纪50年代,我外公在老家甘肃天水被划成地主,几个月后上吊自杀。裹着小脚、穿着大襟衣的外婆带着舅舅和我母亲,从老家出逃。作为地主婆,她交代不出“白的在哪儿,黄的在哪儿”,那些人便吊起舅舅往死里打。他们先坐火车,后坐汽车,再坐毛驴车,最终来到哈密,不敢在市区停留,一路向西,再向西,一直走到荒漠边的白杨村才收住脚。那时的小村只有十几户人家散落在荒原上,因没有水源,虽有敞开的地,却只能白白看着、无法耕种。风像大镰刀般锋利,而雪又下得勤,能没到人的脖颈。最好不要生病,病人去医院,得把门板卸下来当担架,央求邻居抬。这可是份大人情,得用好几年时间才能还清。可唯有在如此荒僻之处,才能摆脱来自成分的胁迫。

他们住了下来,一年后,学会了维吾尔语日常用语,将自己彻底消融于这片土地。外婆是穿惯旗袍的人,可居然也盘腿坐在打谷场上扬麦子,满头满身麸皮。饿得发慌时,舅舅挖野菜,打野兔,捋榆钱,摘桑子,什么东西都能变成吃食。熬到包产到户,舅舅贷款打井,孤注一掷。一口井十几万,若不出水,将从赤贫变成负债。舅舅的胆识、远见和气魄,让他成为富户,成为传奇。

舅舅的好日子终结于小琴的逃走。

离开学校,丧失集体生活,守着一幢土屋,面对缄默的父亲,对青春勃发的小琴来说,是残忍和耗损。果园的生活封闭虚无,与世隔绝,自给自足。她体内澎湃的荷尔蒙,激励她与新鲜、与意外相遇;另一个原因是,她和父亲的冲突由来已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渐渐厌倦父亲对她的控制,她渴望恋爱,渴望拥有自己的人生。这对父女的冲突是隐蔽的,但内里却越来越激烈。舅舅感觉到孩子试图挣脱他,他常常以难以置信的粗鲁和暴怒面对女儿,而他担心的最坏结果终于被证实:

小琴不告而别。

小琴曾多次设计如何出走,当她一个人穿过小村时,甚至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在公路边,她躲在胡杨树下,半小时后搭上班车,一小时候后到达哈密,再登上南下的火车。经过甘肃天水时,小琴眺望车窗外的灰土山头,遥想舅舅当年离开时的辛酸,而她,如此轻易地抛弃了两个地方:出生地白杨村、老家天水。

当小琴向我复述这些事件时,语气平淡,像在说一部电视剧的情节。她对我仅剩下最后的礼貌,而丧失了原有的亲昵、熟稔。她甚至对我也迁居小镇毫不感觉惊诧,更无兴趣详问,好像我一直都住在这里,不过是一个远房亲戚,而已。

我知道小琴的本性并非如此。我知道,年轻的女孩子,总喜欢用冷漠扮成熟。

正说着,周围的人**起来,不断朝前涌去。小琴见状,也拽着我的袖子跑了起来。警察?保安?查证?来不及多问,我已被簇拥着向前,向前。

目的地居然是辆手推车。

车内放着个大铁盆,装着肠粉、河粉,摊主是个黑瘦女,正往饭盒里装粉。我从没见过那种饭盒,比普通饭盒小两倍,只有掌心那么大。顾客拿到粉后,自己加勺汤,加勺雪里蕻榨菜末,收费一元。车厢内还有两个大桶,装着白米皮蛋粥、黑米花生粥,一小杯也是一元。

小琴买了两盒粉,塞给我一盒。我说请她吃点好的,她说来不及,晚上要加班。

我嚼着口中的粉,像老牛反刍甘蔗渣,只求飞快地咽下,而不去辨别味道,但齿间塑料碎屑的却挥之不去。这味道让我心碎。我想起那些名叫黑眉毛、红心脆、加格达的哈密瓜,咬一口,上唇粘住下唇,像和相爱的人接吻。这样的瓜糖分极高,仅能在哈密盆地的边缘地带结出,驰名天下。现在,种瓜人的女儿,吃着纸浆,吃着废料,吃着**裸的垃圾。

我约她下周来家里吃饭,她说等休息时再给我打电话。她朝我挥手,跑向厂房。她在四楼上班,指纹打卡,晚一秒都不行。

一周后,我给小琴打电话,听筒里传来“无人接听”,我的心沉了下来。赶到工业园,找到电子厂,我通过保安,获悉小琴已自动离厂。

她像当初从白杨村消失时那样果决,她从小镇,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消失殆尽。她不愿再次见到我,因为我是故乡的一部分。她逃了那么远,并不是来这里找亲戚的。她当然还会在水果摊前和故乡迎面相逢,但她会选择视而不见。

要等多久,小琴才会厌倦漂泊,踏上回乡之路?要经历怎样的波折,她才会意识到自己离开的家其实就是伊甸园,是多少人理想中诗意栖居的环境?迁徙之路同时也是成长之路,只有在辨别、对比、参照中,小琴才会慢慢厘清远方的果园对她到底意味着什么。

当我慢吞吞地从小街走过时,树荫下的女工被铁门归拢,关到绿玻璃盒子中开始加班,整条街蓦然安静下来。“一元粉”摊主,雕塑般凝立车旁,敞开的铁盆中,残留团团黑色。对面快餐店,洞开如豁牙,桌椅模糊成片。闪烁在广告牌、横幅、灯箱上的字,不再具有任何意义,近视般涣散。挨着电线杆的垃圾桶,粗大腰身里盛满废物,却将它们如宝贝般紧紧环抱不丢弃。

我默默转身,慢吞吞离去。

无意间扭头,猝不及防的场景闪现,如黝黑天空亮起枝状闪电。所有的厂房在一瞬间亮起灯,巨大的银白中,机器毕现,还有穿着工装的人,成堆的货物,移动的叉车,旋转的大电风扇,像油画,像梦境,赫然展现。一切都在高速运转。在这个巨型蜂巢的体内,每一个片段都是鲜活的个体,它们碰撞,交错,组合,编织出瞬息万变的图案,它们的纪律性呈现出一股近乎变态的完美。

小琴啊小琴。

小琴飞蛾扑火般闯入这个场,试图在熔炉中获得新生。

如果说新疆是内地人的远方,那么小镇,就是小琴的远方。小琴要在她的远方寻找属于她的梦想。小琴在小镇有了工作,慢慢地,变成拉长,或者跳槽到另一家工厂,遭遇喜欢的男人,结婚,生子……这种自助故事将一路展开,但这种形式的自助只能发生在城市,不管这个城市多么可怕。如果小琴一直没有跳出白杨村,可能会拥有一份平稳的农妇生活,但是现在,城市的陌生和压力,给了她别样的活力和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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