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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的爱情(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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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没有用指甲盖去挡那滚烫的锡液。

在珠三角,电子厂的种类是最为复杂的,生产电容、电阻、二极管、三极管、接插件、线圈、音圈、PCB、**T、TC卡、LED和各类家电的,都叫电子厂。

这家台资电子厂,拥有一栋三层楼的厂房、两栋六层楼的宿舍,说明它是个劳动密集型的工厂;同时,这家工厂还是个女儿国:拉线上的操作员是女孩,QC是女孩,物料员是女孩,拉长也是女孩。

晚上,我和于玛丽坐在顶楼宿舍的窗口看月亮,发焦的黄光洒在她的额头,让她的美丽重新获得恢复。

我们探身朝下望去时,外面的街市嗡嗡哼响,闪闪发光,像巨大的计算机体内的芯片,蕴含着深不可测的能量。于玛丽到这家厂已有两年,说起自己的经历时,语调平和,像是那些经历都和她本人无关,她只是一个叙述者而已。但我知道,这种语调,是她刻意抑制的结果。

从湖北乡村南下东莞,于玛丽的前半年全都耗在地下黑工厂里。

那家五金厂的老板,将她们的工资扣押着,怎么都不发,于玛丽着了慌:必须自己救自己。她和工厂对面便利店的老板商量后,将店里的电话告诉老乡,让她们看到招工信息后打电话来,老板记下电话内容,转达给她,一个电话一块钱。

听说这家台资电子厂招人时,于玛丽的口袋里只剩下最后三百元。她飞快地盘算:听说电子厂有两栋宿舍楼,六层高,阳台上挂满了衣服,如果出粮不准,人早就跑光了,哪里会挂那么多衣服!

当夜,她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将背包从宿舍窗户扔下楼,一个人悄悄走出厂。

当于玛丽出现在电子厂的门卫室时,模样是令人惊骇的-从左边脸颊到整条左手臂,全都擦破了,渗出血渍。门卫让她在旧沙发上躺下等天明。于玛丽道过谢后,卑微地收拢身形,虾米般蜷缩起来。受到惊吓后,依旧能持有某种罕见的冷静,于玛丽的表现,让门卫吃了一惊。

从五金厂步行到电子厂的途中,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车上的人伸手拽她的包,她的心里一抖:那里面是她的全部家当,以及最后的三百元。她死死地拽着包,被摩托车拖拽到地上,拉了几十米。摩托仔见快到大路口,便松了手,一个拐弯,进了小巷;她在地上躺着,浑身疼痛,硬是爬不起来。但又不得不强撑着站起来:下雨了。

珠三角的雨,说来就来,雨滴特别大,雷声如车轮碾过,闪电如硕大镰刀。

于玛丽一步一挪,摸索着向前走,分不清脸上的**,哪些是泪,哪些是雨。身旁小铺晃着荧灯,道路荒凉如月球,无垠穷地上,蓦然耸起一座灯箱广告:电!子!厂!

进厂只是第一步,要经过培训,才能正式上岗。

走进会议室,于玛丽几乎窒息:黑压压的人头爆满,像要秋收的稻田,每个人都散发着热气,团团纠结,将有限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而老师的讲课更让她发晕:粤语腔调说出的汉字、英文字母、专业术语、规章制度……粗糙地杂糅在一起,没有解释,省略过程,只是一个又一个结果。

于玛丽几乎要哭出来。培训结束后要考核,不到八十分,属自然淘汰。而她仅剩的三百元,捱不了太久……但于玛丽不想回老家,那些田埂、野草、蔬菜和家禽,在她看来,无疑是绝望的,虽然它们能养育她,但却不能给她额外的希望。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走回头路。

她的手碰到了包里的笔记本,浑身颤了一下,赶紧掏出来,开始记录-LED:发光二极管,LCD:液晶显示屏,**T:电子表面贴片技术,QC:品质控制,ISO:国际标准化组织,OQC:出货品质检查,PCB:印制电路板……陌生的字母叠加后,看起来比本身所显现的内容还要多,每一个字母,都引领着于玛丽走到某个界限的边缘。于玛丽的英文基础是26个字母,但她却咬着牙奋力记录。她是敏感的:对英文字母的陌生,将暴露她在这个区域的盲感,标定她在这个方面的知识边界。她要想获得新生活,必要突破那个边界。

于玛丽买了本英汉词典,查出所有字母组合的原型,抄在笔记本上,抽空背诵。她将它们分别归置在质量、产品、操作、职务等条目下,并在某些字母组合前,再缀个汉语词汇(譬如“电脑的CPU”),从而让字母不再孤立割裂,和汉字联合后,如定案铁证,变得确凿起来。最初,陌生的字母在舌尖上总说不习惯,在耳膜上总听不顺畅,揣摩多遍后,渐渐地,那些字母居然变得像嫡亲的孩子,而非庶出。

于玛丽重复、重复、重复,将古怪、陌生、单调的字母幻化成蜜糖,全都吞下去,咽下去。

上岗后,新人一字排开,任各部门拉长挑选。挑到于玛丽的拉长有二十四五岁,白油油的腮颊滚圆,额前一排刘海,很孩子气,可眸子里射出的光,却挑剔、乖戾,落在人身上,像是能把人灼伤。

对拉长-电子厂职位最低的基层管理者-来说,要在短时间内挑到勤快、聪明、老实的下属,瞳孔里射出的光,便要利如刀刃,将人的一切繁杂皆砍削掉,而只剩下人作为工具时的功能:她是否能干?会干?肯干?除此之外,皆不在拉长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种**的眼神,让于玛丽第一次体验到城市的可怕:人与人离得那么近,但其实,却像隔着条深渊。

快走到无尘车间时,拉长突然停下脚步,盯着于玛丽的眼睛道:“有没有吃饭的钱?”

钱?

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这么坦**粗鲁,毫无顾忌地将钱**裸说出来。

于玛丽听得出,这只是拉长拉拢人心的做法,并非出于关心。她的喉咙像卡了块石头,两颊通红,一种闪闪发亮的物质,就要噼噼啪啪滴落,但又被掩进眼眶。

尽管于玛丽能在短时间内,以超强意志吞噬下大量陌生的英文字母,但骨子里,她依旧是农民的女儿,言谈举止皆流露着泥土特质。现在,羞臊的疼痛像面皮被揭开,脸不再属于自己,某种乡村禁忌,在这里被轻易打破,令于玛丽恨不能钻进地洞,将全身藏起。她被强大的自尊裹挟着,嘴唇发抖:“有!”

之后,穿工衣、工裤、无尘鞋,戴上口罩、帽子、手套;之后,别上工牌:1086;之后,进入车间。拉长安排于玛丽坐在工位上,拿着烙铁,让锡线熔成一滴滴**,将漆包线的线蕊接在零件上。车间里很干净,但却充满了古怪的味道。机器轰隆的传送带边,女工们的手,像开足马力的梭子,上下纷飞。不能交谈,没时间思考。服装的一致性,让每个人看起来一模一样:在统一的频率中,做着统一的活计,没有性别、特征和体温,只是一串编码数字。

那一天,于玛丽告诉我,她的口罩一直是冰凉的,像小孩溺湿了裤裆,老是不干,老有那么一块冰凉贴在身上。她原本想把眼泪截住,但它们汩汩流出时,她才知道,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

乡村是肮脏和粗野的,容得下尘土和微风;在车间,于玛丽要变得和传送带、日光灯、电子板一样,成为某种物质,而不是单独的自己。她害怕得发抖:即便通过强力,她让自己记住了那些陌生的英文字母,然而,真的置身车间、机器和产品中时,她如惊弓之鸟,胆怯极了,感觉自己像坠入某个洞穴,被可怕的气味环绕,像瓦斯,会随时爆炸。

劳累一天,晚上,于玛丽躺在**,闭上眼睛,弯起双膝,提向胸口,手放在大腿间,脑袋朝前倾,形成个圆圈,像贝壳、乌龟或蜗牛(像所有无助的动物)。她蜷缩着-唯有用这种姿势蜷缩,她才会感觉这世界没什么东西可以伤害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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