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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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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清她的眉毛和嘴巴,只觉得她像个泥塑。我确信,我在她眼里,同样是泥塑。

完全没有预兆,有人小声说:“下班了。”

我面前还有几个板子没插上引脚,想着干完再走,可我身旁的那个女孩,却像触电般,两手将板子朝前一推,即刻离开凳子,转瞬间,人便已闪出房门。紧接着,“啪啪”两声,车间顶部的日光灯被关闭,整个车间瞬间改变了基调和颜色,噗通一声,像跌入河谷深处。

所有的人在瞬间消失殆尽,如夏夜星空中的闪电。

我惊诧无比,站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刚才还滴滴作响的机器,轰隆隆转动的履带,现在变得僵硬、喑哑。这里的一切即将被埋藏起来,像坟墓要合拢。

我的年龄大那些女孩一倍,可我的“受损程度”,却远不及她们。表面上,她们在安静地工作,不说话,可浑身都蕴藏着疯狂的气息,像不断膨胀的气球,鼓胀到了最后一秒,即将狰狞爆炸。离下班时间越近,她们的心跳得越疯狂。

她们太累了。

只有累得深入骨髓的人,才会以如此迅疾的速度,让自己解脱。

这种累,如一间破败的屋子,长年累月风吹雨淋,到处都是裂缝,只需手指轻轻一点,便轰然坍塌。

走下楼梯,置身阳光,双眼即刻灼痛,泌出**。

楼下拐角,黑笔草书:“乱丢垃圾,罚款50-100元。”

可垃圾就在那里,就在从厂房通往快餐店的灰白路面上:餐巾纸、塑料袋、快餐盒、筷子、报纸、串鸡翅烤肠的木棍、香蕉皮、可乐瓶……

一条废水河,横在工厂和街道间,穿过桥面时,墨汁河面凝结如固体,其上浮游着一堆堆银白饭盒,像沉重的黑色浴袍上,粘着银色纽扣。

走过蒸菜馆(门前停着辆炊车,底部带轮,九十度直角状,横竖各并列两口大锅)、潮州砂锅粥、汤粉王、家猪简骨、祥锦五金交电商行(货架以纸箱分割,箱外标着黑字:6分通、6分弯头)、如家旅寓(豪华商务房108元,豪华双人房88元,情侣包房58元)、便利店、专业手机维修、网吧、电线杆(贴着小广告:高价收购电子元件,高价收购废品,收锡,收铜锡,收锡镍),到达顺风快餐店。

我点了西红柿炒蛋、炒茄子。菜装在快餐盒的两个凹陷处。米饭就倒扣在饭盒盖上。我尴尬地捧着这个敞开的饭盒,费劲地将米饭塞入口中,让它们穿过漫长、幽暗的喉管,进入胃部。这种没有油水、像猪饲料般粗糙的饭食,吃两口就唇焦舌燥。本来就渴,现在变得更难受。碗里的汤,两口就喝完。没有茶。店里卖一种瓶装可乐,没有商标,一块一瓶。男孩们插了吸管后,喝得砸巴砸巴响。我抵挡不住**,也要了一瓶,啜了一口,即刻知道是在地下加工厂制作的。但是,依旧有可乐味。

吃饱了,没活干,没有监视的眼神笼罩,且能晒到太阳……我一步步朝工业园的电子厂走去时,感觉身体像一根颤动的琴弦,既刚劲,又柔和。在拉线旁坐久了,身体早已丧失了自我;而此刻,我又能自己掌握自己,居然就生出一种神奇的感动,觉到一丝幸福。

路过库房后,我返回车间。还未到上班时间,拉线是停止运作的。

一个女工趴在操作台上睡觉,短裤,T恤,脑袋旁放着个粉红手机,头顶的吊扇没开,她的额头汗津津的。这个空间里充满了阳光的重量,闷热无比,和那少女鲜嫩的肉体并存的,是四周堆放着的塑胶壳、LED灯、液晶显示屏、测试架、控制板、电子元器件、烙铁、洗板水、焊锡丝、防水胶、防静电包装袋、包装箱……

那女孩阖着眼皮,瘦骨嶙峋的脸上浮现出安详,正悄然入梦。她的身体里有种芳香,虽已被湮没,可依旧流泻出一缕。这个空间里的全部物件,本已冷硬至极,但因着这柔软女孩的体香,又变得有了暖意。

那晚从电子厂回到镇中心,我惊讶地发现,夜色下的小镇根本不沉寂,反而愈发喧嚣。每一幢华彩的玻璃楼,都涂抹着红、黄、蓝、紫的诱魅之色;每一幢玻璃楼的光与影,都掩藏着南方的暧昧和私密。那些白天**出的残败之相,皆被夜幕遮盖,各种茶餐厅、咖啡馆、酒吧,皆亮了起来。

我陡然生出幻觉,好像那正在酣睡的女工,从指间滴落下的鲜血,汩汩流淌而来,正滋润着这些璀璨灯光。

这些来自乡村的淳朴女孩,充满着渴望,天性普通,被吸入东南沿海的厂房后,很快就发现,这里并不需要古老的礼仪、戒律和恪守,不需要良好的素养,除了钱,这里似乎什么都不需要。她们漂浮在这个城市的河流中,不能自拔。

关于工厂内部的生活,拿着照相机或扛着摄像机,是无法看到真相的。

当我穿上工衣,被主管派了活计开始工作时,整个车间的景象,才像雾气消散后的树丛,所有的隐秘皆暴露无遗:枯枝、败叶、新芽、鲜花,它们簇拥成团,叉叉丫丫。

工厂的日子,是一连串的因果链条,没有什么人会对女孩子们夭折的青春负责,她们沉默着,倦怠而早熟,比实际年龄要老十岁或二十岁。在她们饱满的躯体内,蕴藏着最荒凉的记忆。当这些女孩无望地要求享有某种被延误的事物-平等、同情、理解和自由,无论什么-也无法取代那些逝去的青春。那些芬芳和甜美,水分和透明,皆无法挽救。

从工厂回家后,我即刻开始写作。我写得很快,句子汩汩而来。当我敲打键盘时,手指还胀疼,头发上还黏着机油,脖颈持续僵硬……我的整个身体,还延续着劳动的亢奋状态,以至那些敲打下的文字,各个都裹挟着焦糊味。

我写下女工的自尊和柔韧,以及她们面对生活的坚硬,并惊诧地发现,知识分子在审判他人时既武断,又可笑。在工厂,女工同样有属于自己的快乐;并且,她们的快乐,为多数人所不知。

正是这众多的女性-少女或母亲-构筑起当代中国的最底层。她们潜伏着,无语着,拥有最坚韧的力量。她们的生命,不仅仅由寒酸的服饰、寒酸的收入、寒酸的住所、寒酸的希望构成,如果不给予尊重,这些血肉之躯汇聚而成的海洋,会汹涌澎湃,湮没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离开工厂以后我才反应过来,我和她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少,而她们的离去,像一列长啸的火车在车轮与铁轨摩擦出火花后继续向前那样,势不可挡。每当我试图回忆起那些女孩时,就像回忆一部旧电影,一系列暗淡、焦黄、蒙尘的脸庞,恍惚浮动。

当少女之核消失后,她们长大,她们衰落,她们走向一条肃穆的成人之路。

我和她们相遇-在拉线上拿起电子板时,从啤机里取出塑料品时,在餐饮前排队等饭时,下班后涌出楼道时,在宿舍争吵时,冲进便利店购物时……我却无法看清她们的全貌。当工厂的大门关闭,这幅少女的群像图变得越发模糊,变成一张沉入河底的照片,无论我怎么辨认,也还原不了其中的万分之一。我只能说出我所看到的那点细小和琐碎,那点微光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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