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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的肉身(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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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的肉身

去工伤康复中心前,我下意识的动作,是将钱夹从坤包中取出,只拿了些零钞。

莞樟路,永远让我惊骇、心跳怦怦,像逃亡时遭遇追杀者。这条路的车辆和设备都被使用到了极限,路应该多加几条车道,而车辆应该更温和一些。就在我站的这个红绿灯旁,三个月前发生过厢式货车将身穿校服的小学生碾入轮下的惨剧。

那可怕的厢式货车像鲨鱼,拥有庞大臀部,是这路上的主角,一辆比一辆快,喇叭声、发动机声,无一刻停歇,马不停蹄,滚成条声音河。那货车好像永远都不会坏,那坐在驾驶室里的司机好像一尊雕塑,随意调整着方向盘,喘着粗气,鼻孔里喷出暴戾的火团,烧在半空。

五分钟后,公交车驰来,见我招手,戛然而止,将我吸纳进肚腩后,再合拢,继续奔袭。车厢内仅有四五个乘客,座位高,视野开阔。车窗外道路两边闪过丛丛暗褐小楼,缀着各种字体的广告:帆布、钢材、印刷、汽修……这些簇拥在街面的文字毫无遮掩,有时,甚至会出现很吊诡的一对反义词:“生孩子,到××”,“做人流,到××”。

至黄江,过黄江书城。至大朗,过大朗候机楼。河道旁楼盘高耸广告:献给居住在此的大朗青年。车辆一转弯,劈面走来位男子,黏糊长发,黝黑身躯,浑身一线不挂,只在左脚绑了个红塑料袋,而右脚是白的。他迈着“很青年”的步伐,阔步于正午的阳光下。

大朗真大,几乎消耗掉四十分钟。即将离开时,看到绿篱笆上挂着个黄纸壳:自选自摘草莓园。我无法看清那草莓园有多大,也无法揣测这农业时代最后一点苔藓还能存活多久。不等我细想,公交车已闯入一片由泥泞红土和枯黄茅草组成的滩涂,水泥电线杆上挂着木牌,白底黑字:复杂路段,慎防抢劫。

啊……抢劫!

我的包,已做好了被劫的准备。

我疲倦地闭上眼,陷入困顿,下意识地捏紧坤包的带子。睁开眼,已抵长安。正在修建的北站**着硕大的水泥桥墩。比手腕还粗的褐木棍攒成一堆,钢筋三角体沾满锈迹,摩托车撑着蓝阳伞,脏到乌黑,司机目光如鹰,楼房层层向上,最高处举着黄金大字-××酒店……

向前,向前,继续向前……

通往康复中心的小路,是南方常见的那种柏油路,东补西补,崎岖不平,路边是永远都不会被清理掉的沙子、石头、垃圾。这小路的一切看起来都有待完成:没有路缘石,没有围墙,树木的叶片落满灰尘。终于,我看到医院的金字招牌。进入后我惊诧地发现,医院被树木环抱,闹中取静,颇像公园。办公楼内的一间,挂着牌子:心理咨询室。屋内有三人座木沙发、茶几、液晶电视、台式电脑、音响。

刚坐定,突然,窗外传来声声哀嚎,声调一扭一扭,像条银蛇蜿蜒向前,很容易将人引入悲伤的深处。这悲怆喊叫,令我毛骨悚然,寒意凛凛。

可罗医生却粲然一笑:“啊,听这声,王姐好多了……”

生平第一次,我发现,原来医生可以通过惨叫声来判断病人的治愈程度!

在这种惊骇下,我觉得罗医生的白大褂、眼镜、手指、语气,都不再只属于他本人,而更属于某个我完全陌生的机构。那里,有另一套解释世界的词语和方法:譬如,面对哀号,他居然微笑。

罗医生被叫去开晨会后,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人。

这时,门被推开了。

三十八岁的吴生走了进来。他很纤瘦,细长眼,厚唇,一米六五,像个中学生。他那么羸弱,却断了根脚趾。看过吴生的脚后,我很久都不愿戴手套,以免想起假肢-那根再植成功的脚趾在我看来就像假肢。

他武断地认定我是医生,即刻开始滔滔不绝。

他在一家建筑材料厂工作,是擦模工(专门把产品从模具上取下来)。模具掉下来,砸到他的左脚大脚趾,即刻出血,一片殷红。

他说,脚趾刚被砸断时甚至可以竖立起来,呈九十度角!

他说:“那疼,不是一下子开始的,是过了几秒,从下面翻起来……”他的脑袋里响起铁锤敲击地面的声音,咚咚,咚咚,一下又一下。脑袋里的铁锤每砸下去一次,心便跟着紧缩一次,像铁锤直接刺进肉里。

他是2012年2月22日进厂的,事故发生在4月9日。一想到马上就要陷入没有薪水的困境,他瘫坐在水泥地上大喊:“疼死我了,我要死了……”

谁都无法说清事故是如何发生的,但伤痛已**裸展现在那里。人在瞬间是会变老的:吴生的头发,吴生的皮肤,吴生的眼神,陡然间蒙上了一层灰。吴生拒绝被人架起身子,只持续不断地喊叫。这喊叫让工友们想起自己曾遭遇过的痛。在这个车间,没有哪个人没受过伤,没有哪个人的身上是完好无损的。无论手指、大腿、脚趾,或胳膊、胸腔、肚腩,都不像表面那样完好无损,只是散了架的图案虚虚地拼凑在一起。

工友们七嘴八舌:“模板掉下来的事故,多得很!”“赶快上医院!要不,厂里随便处理一下,就让你走人!”“到了医院,要评了工伤认证,才能让老板赔偿的哦……”大家说得口干舌燥、喉咙冒火,内心里充满了因无力阻止创伤而带来的犯罪感,以及夹杂其中的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幸运感。实际上,每一个围观的工友,都有可能成为疼痛的下一个攻击目标。

并没有一个“疼痛计”可以测量出疼痛的程度,而疼痛本身,则无法被完全描述出来,同时,疼痛的剧烈程度与个人的知觉及社会的影响密不可分。每个遭遇过疼痛的人,都会因此而发生变化:先是整个人变成碎渣-被疼痛的磨盘碾碎-再慢慢黏合。但那之后,疼痛并没有消失,反而在脑海中扎下了深根。

和木头、羽毛、铁皮、塑料比,皮肤是世界上最娇嫩的物质。当那层薄薄的保护膜被撕裂,红色**汩汩冒出,人能闻到自己的汁液,原来是股甜腥味。疼痛时,人发出的呻吟声,和祷告时很相似,不同的是,在教堂祈祷时,是很多人一起做,而呻吟,则从一个孤独者的胸腔里迸发而出。

吴生的工友用双手从背后围到前面,紧紧地箍住他的身体将他抬起。送到医院后,用生理盐水清洗伤口,揩干,可清楚地看到骨头上的裂痕很直,像从空中俯视到的地震裂痕,又像干皴的河床。手术后,虽然断趾已被接上,但走路时,脚趾总没有以前灵活。

老板派人给他传话:“到康复中心待些时候就回来,直接上班吧。”他没有回话,眼睛到处看,在找酒瓶子,想一下子砸过去。在我面前,他憋得满脸紫红:“我不要他们赔十万八万,我只要通过劳动法合理处理就行了。处理不好,我就用酒瓶子砸!”

他是湖南桂阳县莲塘镇甘棠村的村民。

当他详细告诉我这个地名时,我惊诧于这些词语的古雅清幽:桂阳、莲塘、甘棠……唐诗宋词的所有意境,似乎都能通过这几个词来破解。而他,只读到小学三年级。

他有三个孩子:十四岁的女儿、六岁和三岁的儿子。父母因病早逝,他十三岁便离家打工。和老婆谈恋爱后,娘家人嫌他穷,不同意婚事,他便带着女人逃婚,等生下大女儿后才回乡补办结婚证。给女儿上户口时,他被告知要交六千元罚款。

“六千?!天文数字哦!要我的老命哦……”可是,“不交不行……要把房子扒拉掉啊!”

于是他到处借钱,给女儿上了户口。第二个孩子上户口很顺利,到了第三个,属于超生,罚款单上写:五千两百元。“嘻嘻,比原来还少了八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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