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女工到女生(第5页)
日本男友回国时,非但没有留下一分钱,还换了电话号码,玩了个人间蒸发。等阿萨开始独立生活时,才发现,房租虽然付了半年,但屋里托房主置办的电视、冰箱、洗衣机等物件,一直未能结款。看日本男人消失,房主便催逼,说再不交钱,就找烂仔来,再把她的鼻梁打断。阿萨无奈,从存折里取出现金,交了一万多元后,已所剩无几,便从公寓搬到农民房。住了不到三天,便招来小偷,将身份证、银行卡、现金、笔记本电脑、床单、电视、电饭煲、台灯……全都席卷一空。
还在地上屙了泡屎。
阿萨的肚子咕咕叫,马上就要吃饭;她已破相,没有男人会包她;找工作时才发现,没有身份证,连女工都没得做;最后,只好去当洗头妹。在那个挂满镜子的璀璨空间内里,用夹板隔出个空当,有窄床,熟客径直走进去,出来点钞时,头发有些凌乱。
没男客时,女孩子们就要真的洗头。
美少妇走进美容院,躺下后,将脑袋往上移了移,突然,锐声尖叫起来。
阿萨长得标致,又年轻,原本计划学会日语,便移民日本,一步步,过上好日子!而她,无论多么美,都不过是个老头儿的女人,拿不上台面,又拖着个小孩。蜷缩在小镇,她虽然也住着别墅,衣食无忧,但到底和大城市、和国外的人,无法相提并论。
要想改变命运,女人,就要把命拼上去;可也会一脚踩空,扑通掉下来,比原来还不如。雨荷心下惘然:鼻梁断了,整个未来,也就都断了。这种关系,听起来很刺耳,可事实也许就是这么回事。
雨荷辗转反侧,在父母借款盖房的节骨眼上,打来电话。
“到哪里上学?”
“黑龙江,鸡西……”
父亲问,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申雨荷介绍,这个学校的日语专业很出名,要从零基础开始学,只要参加全国统一考试,过了十二门,就能拿到国家承认的专科文凭。
但是,她用力地咽了口唾沫:学费是三万。
她觉得自己真该死。明知道父母已借债七万,居然,还要增加他们的负担。
十分钟后,父亲打来电话,将商量的结果告诉她:既然要去学,就好好学。
临出发的前一天,雨荷得了闲。辞了职,吃过告别饭,托运了行李,剩下的,就是拎着箱子去火车站。
午睡时,女孩做了个梦-
她穿着件熊皮衣,骑着匹白马,穿过一片沼泽地。她感觉自己的大腿和胳膊上的肌肉都很发达。她的马将她牵引到大海边。她举起一条沾水的皮鞭,用力抽打马匹,催它往海里走。那马便真的朝里面进发。波浪汹涌。她母亲站在岸边大喊:“回来!回来!”但马上女人的身影,却越来越小。突然间,蓝色海浪全都迅速被冻住,变成白色的冰碴子,马的蹄子被冻死,她自己成了冰雕。这时,背后传来呼喊:“雨荷,雨荷,我来了!”是阿萨,那个大大咧咧的阿萨,要赶来救她。她想张开喉咙喊“不要过来”,然而一用力,便从梦里醒来。
她摸了摸自己胳膊-它们那么瘦弱细长。她翻身下床,冲进卫生间,洗了把脸,让心跳慢慢平静下来。
她拨通了杜经理的电话。
男人说,不要去,哪里都一样。她带笑轻声说:“那边会下雪的哦。”又补充道:“我好喜欢下雪啊。”男人没接话,停顿了一阵,突然说:“不要去,嫁给我,我要娶你!”女孩好像头上开了个烟囱,直通通,冒出团团热气。她不懂-不离婚怎么结婚?而她,根本不想和他谈论离婚的事。她知道,没有一大笔钱,这件事根本办不到。现在,眼瞅着厂子不景气,老板都难做,更何况管理人员。
然而,一个四十九岁、已有了严重惰性的男人说出这种表白,确实需要勇气。显然,他是动了真情的。所以她要走,他便怨恨起来。他们的关系在变。打他举荐她到办公室,他便亲手挖出了一道鸿沟:他将比此前,更难掌控她。
他需要她,甚至更甚于她需要他-这样的红颜知己,让他感觉自己尚且强大,尚能被人需要,尚有爱的能力。当青春逝去,岁月蹉跎,他认清自己不过是个高级打工仔,永远成不了大富翁,也不可能再有别的发展,来自年轻女子的敬仰,是撑起他精神桅杆的暖风。
电话里,男人突然厉声道:“你要是去了,我就真的不爱你了。”她感到心里微微发冷。这个男人曾像一层保护膜,覆盖在她的精神上,现在,她要亲手将它撕去。这个男人和罗组长一样-不相信女人能靠自己的能力,获得她想要的生活。他们都觉得自己很重要,可以去帮她,而这种帮,就像个大地窖,总要连本带息地偿还。
挂断电话,女孩凝立阳台,仰头看白色云朵高悬上空,一朵一朵。
没有任何男人抛弃她,她想,她是自己的。她要仰仗的,就是这小小的躯体。
打开笔记本电脑,李孝利的《十分钟》炸响,随着强劲的节奏,女孩舞蹈起来。
歌声真浓烈啊,雨荷想。可是,她就喜欢这浓烈。
七
鸡西下雪了。
珠江三角洲,那个很久以前就已经十分富饶的地区,供应鱼货、蔬菜和大米至中国各地,出口丝布至欧洲各地,而今工厂林立的地方,却难得飘雪。
雪落在平坦的操场上,平坦的屋顶上,平坦的道路上。整个黑龙江,整个中国北部,皆被白雪笼罩。白雪遮蔽了这世上一切的脏污和幽暗,让晶莹之光闪烁。天地苍茫,通透辽阔。
女生申雨荷从澡堂走出,穿过操场时,捋了把头发,发现发梢里居然结着细碎的冰碴,不觉愣怔。
女生不是人,是机器人,无论何种科目,疑难、考点都不能有丝毫懈怠,要将它们皆嚼碎、吞咽;女生不能生病,不能请假,不能旷课,不能看电视,不能跳舞,不能让自己一软,躺在床铺上,直接睡到天光亮。女生如闹钟,滴滴答答,分秒不差:洗漱、上课、抄笔记、背诵、吃饭、睡觉、早读、晚自习。女生让自己成为时针、分针,秒针,一格格,卡在表盘上,紧凑有序,分毫不差。
现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往事凝结成铺天盖地的白雪,将她冻结。女生蓦然想起,今天,是她十九岁生日。可是,她还从来没有恋爱过,若给同学们知道,定会遭到耻笑。环顾四周,雪野寂寥。女生逐渐渐明白:这样,岂不更好?就让男人们以为,自己是因为喜欢雪,才来到这远天远地的学校吧。
泪滚滚而落。
像苹果在枝桠上撑不住,要扑通扑通掉下来。
一阵寒风吹过,女生像从梦里醒来,摇摇脑袋,继续朝前走。雪地上出现一行轻轻浅浅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