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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书记员说,“你后面没人了,所以就这么办吧。”
书记员往电脑那边走的时候,我们往后让了让。父亲靠近我,压低嗓门儿说:“年轻的时候啊,有很大的优势。你是新来的孩子。然后呢,到了中年,就没办法回避了——人们会觉得你是个笨蛋。再然后呢,就这样过了好多年,到我现在这样,幸运的是,状况又会好起来。人们都认为你已经被时代抛弃了,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如此,所以他们又和从前一样,又对你笑脸相迎了。”
书记员把宣誓书拿了回来。父亲戴上老花镜,检查了封面页,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币。“肯定就是这份了,”他对书记员说,“谢谢您关照我。”
我们从法院出来了。父亲没有把老花镜收起来。事实上,我们站在街角等红灯时,他又把老花镜戴上,细细读起了宣誓书。“咱们去这个地方吧。”他说。
他用食指指着一个地址。我读了一下那个地址所在的那句话:“午夜12点10分,斯卡吉特县的警员接到911电话,是从锡德罗伍利附近的斯通巷7279号打来的。”父亲将食指移到“12点10分”的位置。“这么晚,”他说,“都半夜12点10分了。”
我朝锡德罗伍利开去。我知道那地方在哪儿,因为我在喀斯喀特山脉开车的时候不止一次从那儿穿过,或者路过。这是一座小镇,主要产业是木材、煤炭开采、铁路货运,还有一家曾经生产伐木绞盘机的钢铁厂。小镇给人的感觉是湿乎乎、阴冷冷的,好像受到了胁迫似的。在我看来,这里好像与斯卡吉特县的其他地方隔绝开来。这里位于漫滩之上,地势很高,与三角洲上的广阔田野相距遥远。大规模的农业在此结束,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树木。每年的旅游旺季,有一百多万人会到附近去看盛开的郁金香花丛,但很少有人会来这里。它和“郁金香之路”是天上地下的反差,对游客没什么吸引力。相比于锡德罗伍利木艺节上的电锯雕刻和伐木比赛上的伐木展,游客们更喜欢在可人的平原上逛逛农贸市场。锡德罗伍利近郊曾经有一家叫西部州立医院的精神病院,选址于此的部分原因就是这里地处偏远。此时此刻,有一辆车正驶过20号高速公路上的医院旧址,沿着斯卡吉特河向上游开去,驶入寂寞荒凉的群山。所有这一切都让人觉得锡德罗伍利就像是斯卡吉特最偏远的村落,从某种程度上说,也的确如此。
不过,尽管锡德罗伍利地处偏远,手机信号还是有的,所以我能找到去斯通巷的路。我们沿着伊顿花园路向北行驶,这是一条上坡路,在铁轨上方蜿蜒曲折,最后到达一个丁字路口。在莫泽尔路,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片泥泞——被践踏过的牧场、腐烂的树桩、铁丝网,还有屋顶上长满青苔的移动房屋。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从灌木丛中穿过。藤上缀满了带刺的黑莓。我们从那里驶下陡坡,开进树林。在我们的一侧,人行道穿过一条小溪,已经快看不见了。车轮下的路就像是在以前伐木作业的支路上铺了砖石,路边是一座座简朴的小房子,房前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周围一片凌乱,都是砍下来的木料——高高矮矮的灌木、杂草、荆棘——所有这一切的上方,是长长的电缆,悬在两端的电线杆上,形成一道道弧线。
我们到了斯通巷7279号。车道被黄色的胶带封住了,胶带被风吹着,摆来摆去,因为后面就是犯罪现场。车道旁边是几棵刚刚结果的果树,树冠被人用网罩住了,防止鸟儿来偷吃果子。我们眼前的景象,大半都是荆棘。没有看到那个从埃塞俄比亚收养的女孩死去时所在的院子,也看不见哈维一家住过的房子。
“我们可以沿着车道走到房子那儿,”父亲说,“只要我们不碰任何东西,就没关系。”
我们沿着车道走了过去。父亲把宣誓书也带上了。我们首先看到的是房子的后面,停着一辆漫步者。院子里的一根柱子上装了泛光灯。有一个简陋的谷仓、一间工具棚、一个鸡圈,还有一个便盆,有点奇怪。我能听见头顶上方的电力线噼啪作响。
我们站到一个露台上。有一个带挂锁的冰柜、一个带轮子的圆筒式烟机、一个铝制的折叠野餐桌、一个装满球拍和球的垃圾桶,还有一个之前装西蓝花的大盒子,里面放着空的塑料牛奶罐。父亲把宣誓书往后翻了一页。“这里就是她死去的地方,”他说,“就在这里,在这个露台的边缘。”
他把宣誓书递给我。我读了关于911电话的那句话,里面写了斯通巷的地址。是贝琪·哈维打的911,她在电话中说,她的女儿在黑暗里一个趔趄,摔倒了,还脱掉了衣服,最后脸朝下,嘴里还含着泥巴。调度员一听,就打电话给治安官,并派出了警员。等到午夜,一辆救援车也被派来了,凌晨1点30分,从埃塞俄比亚收养的女孩死在了斯卡吉特山谷医院的一张桌子上,养父母给她起的名字叫阿比盖尔·哈维。
* * *
我开车送父亲回家,跟着他进了屋。我那患有肩周炎、青光眼、脚肿身子颤的母亲在父亲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又亲了我,说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拖车公司把车拖到安全服务中心的查克那儿去了。11点半的时候,查克打来电话。他说,他需要时间。还有别的车排在父母那辆车前面,很多。不过,他会先看一下,算一下价格。之后又来了一个电话,但母亲当时没接到,因为她一直在地下室整理东西——是一个保险代理人打来的,是事故另一方的保险代理人,就是停在那儿被撞坏的那辆车,我们可以听语音留言,说了好半天,但是前言不搭后语。除此之外,母亲还步行去老年中心参加了西班牙语小组的会议,回家路上又去了杂货店,因为她和父亲家里的茶、面包、奶酪、西红柿都吃完了,牙线也用完了,所以她把所有这些东西都囤了一批,尤其是牙线,因为正好赶上打折——所以,待会儿,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吃烤奶酪三明治,不过目前她还不饿。还有另一件事。她一整天都在想一个问题,也就是在查克把车修好之前,她的丈夫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的早上怎么去上班,晚上又怎么回来,所以呢,关于这个问题,她在老年中心打听了一圈,那里有很多热心肠的人,不过也有很多人说了半天却答非所问。幸运的是,老年中心有个问询台,那儿有一个头脑清晰、又聪明又通情达理的志愿者,坐在一台电脑后面,她清楚地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这位志愿者名叫琳达,她上网搜了搜,打印了一些材料并整理好,母亲把材料全部抱回家,就是现在沙发旁边的那一摞,里面有公交时刻表、拼车项目、出租车公司的电话号码,还有关于老年人交通服务的小册子。今晚,她和父亲可以一起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找到解决方案。
母亲听我们说了今天的行程,便提起她之前去斯卡吉特县看郁金香的事,但是当她听到发生在那里的案情时,她的眼睛眯了起来,嘴唇也抿紧了。“这是我听过的最丑恶的事了,”她拧着眉头说道,“对一个孩子做那样的事。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们的政府会允许那些信奉‘不打不成器’这种歪理邪说的人去领养孩子——我实在是无法理解法律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人有资格领养儿童。”
我留下来吃了一个烤奶酪三明治。我们看了本地新闻。我注意到,父母家的沙发边桌上有一本小说,叫《已故的乔治·阿普利》,作者是约翰·P.马昆德。我拿起那本书,认出它是“《时代》阅读计划”的特别版。母亲三四十岁的时候,“《时代》阅读计划”每月都给她寄一本书,每本书都由《时代》杂志精选,前面都有编辑写的序。“我在读第二遍,”母亲说,“或者至少我觉得是第二遍。”她从我手中接过书,往后翻了翻。“这里说,”她说,“在前言材料这里,《已故的乔治·阿普利》是对波士顿上层社会的深刻讽刺。也许是吧。应该是的。但问题在于:我不记得读到过这个意思。我有可能读过,但是不记得了。而且我也不想拿这个来给约翰·P.马昆德贴金。我想说的是我自己,不是他。想想我花了多少时间来读书!把读书看作这世上最重要的事儿!我记得自己曾经想过,如果我能在一天当中抽出一个小时来读书,那就太好了,简直完美,我的人生有了目标,我会去到某个地方——去到哪儿我说不出来,但是我在读书,这就是进步,是自我提升。而做饭洗衣服什么的,我做的所有的家务活儿,都只是原地踏步。我不是在抱怨。我做主妇、做妈妈,都没问题。干家里所有的活儿,也可以,也没问题,但我想说的是,我总觉得,如果一天当中能有时间看看书,就好像一种救赎,就好像有一个未来在前面等着我,我会有所成就。我不是在说这是一种幻想,因为我从阅读中学到了很多东西,我让自己变得更成熟,也更努力。我读了各种各样难啃的书,因为我想坚持下去,了解世界上正在发生些什么,对此,我没有任何遗憾,不过,说真的,这本书我究竟读过没有?《已故的乔治·阿普利》?”
* * *
第二天下午,雨下得很大,我顺路去了趟丹妮尔那儿,丹妮尔是我的姐姐。
顺路去丹妮尔那儿很容易,因为她开了一家名为a的茶馆——a在捷克语里是“茶馆”的意思(我们的母亲那边有捷克血统)——丹妮尔用这个名字来营造布拉格的氛围。她的茶馆位于西雅图的沃灵福德社区附近,在巴格利北,就在“海怪休息室”拐角旁边的一幢小楼里,那里曾经是一家土耳其餐厅。我要是想找丹妮尔聊天,走路就能过去——只需要15分钟——然后就在那儿待着,直到她有空为止。这一天,茶馆里很忙,不用说,是因为下雨,所以我不得不在后面的凹室里等了一会儿,那里有一张单独的长桌,桌面是一块枫木板制成的,因为用得太多,已经磨得发亮,有些地方还坑坑洼洼的,但是特别敦实:是件历久弥新的工艺品。这张桌子让我说了这么多,是因为它让我想到了丹妮尔。
高中时,丹妮尔是她们篮球队的中锋。她一直特别厉害。她的胳膊肘总是有办法防守。她曾经创下纪录,在加时赛中得了42分。当时我也在场,我敢说,这42分里至少有36分是如入无人之境的灌篮。篮球队里的大部分女生都会把头发束成各种各样的花式,但是丹妮尔直接拿了把办公剪刀,把一头沙色的长发剪成了披头士的蘑菇头,还自我感觉挺好。现在她的头发长点了,但她的身高仍然足以把门挡住,她要是站到茶几旁边,看着就像个傻大个儿。在茶馆后面的凹室里,她把手抬到胸口,像英式管家那样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对我说:“下午好。”
我请她坐下。她坐了,不用说,她的膝盖紧紧抵着桌子。丹妮尔有三个孩子,两个在上大学,一个在维和部队,还有,不管遇到什么事,她几乎都能有条不紊地搞定。在茶馆里,她雇了五名员工,她自己负责所有的账目、工资和采购工作。她的丈夫伦纳德有一家专门浇筑混凝土的公司,和团队一起在大型的新开发项目工地工作。由于长年弯腰操作平泥板以及穿着很重的靴子踢湿的混凝土,他的背落下了毛病。当丹妮尔确定伦纳德已经累坏了身子,并且判断茶可能会像咖啡那样风靡西雅图之后,她便开了这家叫a的茶馆。不过,她很快就接受了一个现实,那就是即便她起早贪黑,也只能勉强糊口。在夏季,茶馆都是亏损的。等到雨季来临,境况便有所好转。
在茶馆后面的凹室里,丹妮尔和我交换了信息。她跟我一样,已经得知了父亲的事故,不过有一点跟我不同,她还知道——因为母亲在我踏进茶馆前一小时左右刚刚跟丹妮尔通了电话——父亲已经不能再买车险,也不能再开车了。“这是个大问题,”丹妮尔说,“父亲母亲都不能开车了。”
她去拿茶。她捧着一个茶壶和两只茶杯回来了:“嘿,你来这儿的时候一般都会带个笔记本,我说得没错吧?”
她说得没错。正常情况下,我每次来茶馆,的确都会带上笔记本。我在家里有一个写作的地方——我的书房——但是有时候,我也会来茶馆里写作,就是为了换个环境。在冬日的午后,茶馆里很舒适,挂毯是斯洛伐克的,茶也是免费的。那样的氛围让我灵感大发,然而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我跟丹妮尔说了为什么这次没有带笔记本。“好吧,”她说,“现在你有时间做其他事情了,是吧?”
我们喝着茶,聊着天。在我们头顶上方的墙上很高的地方,有一块大大的黑板,上面用紫色的粉笔写着这样一段话,是亚历山大·普希金的诗:
天色越发暗了;在桌子上,闪闪发光的,
夜晚的茶炊咝咝作响,
将瓷质的茶壶温热;
薄薄的蒸气在它的下方飘**。
香茶已经,
被奥尔加的手倾下,
倒进杯中,仿佛黑色的溪流,
一个男仆端上了奶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