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顾东桥①书(第1页)
答顾东桥①书
【原文】
来书云:“近时学者务外遗内,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诚意’一义,针砭膏肓,诚大惠也!”
吾子洞见时弊如此矣,亦将何以救之乎?然则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尽,复何言哉!复何言哉!若“诚意”之说,自是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但近世学者乃作第二义看,故稍与提掇紧要出来,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注释】
①顾东桥,名璘,字华玉,上元人。弘治进士。
【译文】
来信写道:“如今的学者专门在外物上下功夫,而忽视内心,虽知识广博,却难得要领,因此先生特别倡议‘诚意’的说法,针砭已入膏肓的学者,实在是大有裨益。”
你洞察时事弊端已经到了这个程度,又打算怎样去救治呢?虽然这样,我的心思,你已经一句话说尽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还有什么对你说的呢!“诚意”的说法,固然是圣人教人用功时首要的事,但近世学者却把它当作次要的事来看,因此我略将其中的重要性提出来,并不是我自己独自提议的。
【原文】
来书云:“但恐立说太高,用功太捷,后生师传,影响谬误,未免坠于佛氏明心见性、定慧顿悟①之机,无怪闻者见疑。”
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闻者本无求为圣人之志,又未尝讲究其详,遂以见疑,亦无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当一语之下便了然矣,乃亦谓“立说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注释】
①定慧,言坚定修持而发真智慧也。顿悟,言利根上智,顿时解悟,立地修证也。皆释家语。
【译文】
来信写道:“只担心先生的立论过高,践行求快,后生问学相传,产生错误,未免就成了佛教明心见性、定慧顿悟的机锋,难怪听闻您的学说的人会产生怀疑。”
我的格物致知诚意正身的观点,就体现在学者的本心和日常做事之中,体察研究实践履行,在切实上用功,其中有多少顺序、多少积累,正好与空虚顿悟的观点相反。听闻我的学说的人本来并没有追求成为圣人的志向,又没有仔细研究学说当中的细节,因此产生怀疑,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像你这样高明的人,自然应当一语之后就明白了解。你却也说“立论过高,践行求快”这样的话,为什么呢?
【原文】
来书云:“所喻知行并进,不宜分别前后,即《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之功,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汤乃饮,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云“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则知行并进之说无复可疑矣。又云“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无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说,此尤明白易见,但吾子为近闻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岐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岐之险夷者邪?“知汤乃饮,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无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谓不见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谓“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说,则知行之为合一并进,亦自断无可疑矣。
【译文】
来信写道:“所谓的知行并进,不应该区分先后,也就是《中庸》中推尊德行和以道贯穿问学的功夫,这是互相存养发生,内外本末一以贯之的道理。然而功夫的顺序,不能没有先后的差别。比如知道食物才去吃,知道汤水才去饮,知道衣服才去穿,见到路才去走,不存在没有见到这件东西,却先有行为的。这也是毫厘刹那的差别,并不是说要今天知道了,等到明天才去实行。”
既然说到“互相存养发生,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那么知行并进的学说,再没有什么可以疑惑的了。又说“功夫的顺序不能没有先后的差别”,不就自相矛盾了吗?知道食物才去吃之类的说法,就尤其明白简单,只是你被近来的观点蒙蔽而无法察觉而已。人一定是先有想吃的心,然后知道食物。想吃的心就是意,就是实行的开始。食物的美味与否一定是在入口之后才能知道,哪里有还未入口就先知道了食物味道的人呢?一定先有想要行走的心,然后知道路,想要行走的心就是意,就是行走的开始。道路崎岖险阻,一定要等到亲自经历之后才能知道,哪里有还未亲自经历就先知道了道路崎岖险阻的人呢?知道汤水才去饮,知道衣服才去穿,以此类推,都没有疑惑的地方。如果像你所说的,这就正成了所谓的没有见到这件东西,先有这件事的情况了。你又说“这也是毫厘刹那的差别,并不是说要等到今天知道了,明天才去实行”,这也是省察得仍旧不够精确。不过,像你所说的那样,知行合一并进的主张,就自然断不可怀疑了。
【原文】
来书云:“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此为学者吃紧立教,俾务躬行则可。若真谓行即是知,恐其专求本心,遂遗物理,必有暗而不达之处,抑岂圣门知行并进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即如来书所云“知食乃食”等说可见,前已略言之矣。此虽吃紧救弊而发,然知行之体本来如是,非以己意抑扬其间,姑为是说,以苟一时之效者也。“专求本心,遂遗物理”,此盖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邪?晦庵谓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达之处,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所以谓之不知义也。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译文】
来信写道:“真知就是能够践行,不践行就不能称为知,这是学者紧要的立论方法,务必亲自实践才行。如果真认为践行就是真知,恐怕学者专心讲求本心,于是遗漏了对事物天理的追求,一定会有糊涂不达的地方,怎么是圣门知行并进的成功方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