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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爱录(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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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爱录

【原文】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①为正,盖先儒②所谓误本③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④。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⑤,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⑥,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⑦。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门人徐爱⑧书。

【注释】

①旧本,指郑玄注、孔颖达疏的《礼记·大学》。——编者注

②先儒,指二程与朱熹。程颢(1032—1085),字伯淳,号明道;程颐(1033—1107),字正叔,号伊川。二人为河南洛阳人,早年曾从学于周敦颐,与周敦颐、邵雍、张载并称“北宋五子”,为宋明理学先驱,其学被称为“洛学”。有《二程遗书》《二程文集》等著作传世。朱熹(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别号紫阳,卒谥文,徽州婺源(今江西婺源)人。朱熹师承二程三传弟子李侗,继承并发扬了二程之学,并构建起一套完整的理学思想体系,著有《四书章句集注》《周易本义》《诗集传》等。——编者注

③《大学》,《礼记》四十九篇之第四十二。郑玄曰:“《大学》者,以其记博学,可以为政也。”唐人已有《大学》专本。北宋时,与《中庸》《论语》《孟子》合并为四书。程颐谓为“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朱熹为之作注,称《大学章句》,则分全篇为经一章,传十章,并记之云:“旧本颇有错简,今因程子所定而更考经文,别为序次如左。”而以旧本为误本。《大学》有“致知在格物”一语,朱熹注云:“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又补释“格物致知”之义曰:“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己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此说也,守仁抵之。

④“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语出《中庸》:“言垂法于后,堪以俟待后之圣人,虽远至百世,其道不异也。”

⑤二氏之学,言释与道也。按守仁门人钱德洪诸人所为年谱,守仁至二十七岁,始“自念辞章艺能不足以通至道”,至三十一岁,“渐悟仙、释二氏之非”。二氏,即佛家与道家。

⑥明武宗初政,宦官刘瑾专权,南京科道戴铣等以诤谏得罪。守仁抗疏救之,亦得罪,谪贵州龙场驿驿丞。以正德三年春至龙场,五年升江西庐陵县知县。其在贵州,为始论“知行合一”之时。

⑦昔九方皋相马,观其精而不措意于牝牡骊黄。此处言见其粗而弃其精也。

⑧徐爱,字曰仁,号横山,余姚人。从守仁游,守仁器之,妻以女弟。举正德进士,历官南工部郎中。守仁良知之说,学者初多未信,爱疏通辨析,畅其指要。年三十一卒,守仁哭之恸。

【译文】

先生对于《大学》中关于“格物”的学说,都以旧本为准,旧本就是先儒所说的错误版本。我刚听说时十分吃惊,继而感到疑惑,后来竭力思考,相互比对,并询问先生,才明白先生的学说,如水的清寒、火的热烈,就像《中庸》所说,绝对是百代之后的圣人也不会怀疑的道理。先生天生睿智,又和气乐观,坦**平易,不在意小节。旁人只见他年少时豪迈不羁,又曾沉溺于诗词文赋,出入于佛、道两家,故而突然听闻他的学说,都会认为是标新立异,不会深入探究。但他们不知道先生在贵州偏远之地居住了三年,在困境中休养静思,“精一”的功夫,已经超然进入圣人的领域,回归正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我终日在先生门下请教,深知先生的学说,刚开始接触时似乎很容易,研究起来会发现很高深。表面上看很粗略,深入探究会发现很精深。初接触会觉得很平常,学习起来才发现没有止境。十多年来,我竟然还没能入门。如今的学者,有的与先生只有一面之缘,有的从未听过先生的言谈,有的事先怀有轻视激愤的情绪,仓促地想要根据三言两语、传闻流言来臆断揣度,这样怎能领会先生的学识呢?门生们聆听先生的教导,往往领会的少而遗失的多。就像鉴马的时候只根据马匹的外貌,而忽视了它作为千里马的特点。因此,我详细记录平日的见闻,私下给同行学者们看,互相考证,希望不辜负先生的教诲。学生徐爱作。

【原文】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①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新’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②,‘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③,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④。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⑤,‘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注释】

①《大学》篇首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朱熹《章句》据程子曰:“亲,当作新。”注云:“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己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作新民”系《大学》引《康诰》语。

②《孟子·尽心》篇云:“孟子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③见《书·尧典》。

④《书·尧典》云:“认……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峻”“俊”通假,大也。平章百姓,言百官之氏族分别章明也。

⑤见《论语·宪问》篇。子路问君子,孔子答以“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而殿以此语。

【译文】

徐爱问:“所谓‘在亲民’,朱熹先生说应当是‘新民’,后面章节‘作新民’的文句中似乎也有依据。先生认为应该跟从旧版本作‘亲民’,有什么依据吗?”

先生说:“‘作新民’的‘新’,是‘自新之民’的意思,与‘在新民’的‘新’字含义不同。这难道不足为据吗?‘作’字和‘亲’字相对应,但不是‘新’字的意思。下面‘治国平天下’之处,对‘新’字并无说明。比如说‘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都是‘亲’字的意思。‘亲民’犹如《孟子》所说的‘亲亲仁民’,‘亲之’就是仁爱。百姓不仁爱,舜于是任命契为司徒,让他恭敬地施行五种伦理规范,来让他们互相仁爱。《尧典》中的‘克明峻德’就是‘明明德’,从‘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就是‘亲民’,也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又比如孔子说过的‘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亲民’。说到‘亲民’就兼有教化和养育的意思,说‘新民’就偏颇了。”

【原文】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①,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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