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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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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什么?”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法学院?”

他耸了耸肩:“我的父母应该非常乐于看到这样的结果,因为如果没有办法成为一个科学家,那成为什么对我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那是什么……是什么阻止了你呢?”

他叹了口气:“霍顿,还有汤姆。”

“汤姆。”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突然觉得胃部一阵绞痛,变得像铅一样沉重。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我在博士读到一半的时候可能就退学了。我们的导师是这个领域里出了名的虐待狂,我想大概就像我一样吧。”他撇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苦涩微笑,“我在读博士之前就知道他有这样的名声了,但问题是,他也确实很有才能,是最好的那一个,而且我以为……我以为自己可以忍受,无论他怎么贬损我,我都会觉得自己的忍耐是值得的,我以为这是一个关乎牺牲、自律和努力工作的问题。”亚当的声音有些紧张,好像这并不是他经常会谈论到的话题。提问的时候,奥丽芙试图表现得平静而温和:

“但并不是这样的吧?”

他点了点头:“在某种程度上,恰恰相反。”

“和自律、努力工作相反?”

“我们确实在努力工作,这点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是自律……自律是建立在明确的期望之上的,它定义了什么是理想的行为准则,而没能遵循这种准则的人或物将会以最具效率的方式被处理掉。至少我以前是这么想的,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但你说过我对我的研究生很严酷,我想也许你是对的——”

“亚当,我——”

“——但我想要努力去做的就是为他们设定目标,然后帮助他们实现这些目标。如果我发现他们没有按照我们协商好的方案去执行,我就会和他们说他们究竟错在了哪里,并需要在哪些地方做出改变。我不会溺爱他们,不会用赞美来粉饰批评。我并不相信奥利奥反馈法(2)那套狗屁说辞,如果他们因此觉得我很可怕或者充满敌意,那就随他们去吧。”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但我从来都对事不对人,我做出的评价都基于他们的工作,有些工作做得很好,剩下的那些则不尽如人意。如果做得不好,可以重做一遍,进行改善,但我不希望他们把自身的价值和他们做出来的东西联系到一起。”他顿了顿,他看上去——不,是他让人感觉非常遥远,好像这些都是他经过深思熟虑的事情,好像他希望他的学生也能做到一样,“我知道这听上去很自以为是,我也很讨厌这样,但科学是很严肃的事情,而且……我相信这是我作为一个科学家的职责。”

“我……”酒店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是我告诉他的。她想,她觉得自己的胃里有东西在翻搅,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他有多么可怕、多么充满敌意,以及他的学生有多么讨厌他。“你的导师不是这样的吗?”

“我以前一直不太理解他的想法,可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明白了,他就是一个邪恶的人。在他的监视之下发生了很多糟糕的事情——很多科学家没有因为他们的想法和原创的论文得到应有的褒奖。相对资深的研究员犯下较为常规的错误时尚且会被公开地大肆贬低和羞辱,更不用说那些还在受训的研究生了。人们被框在一个很高的期望之中。可他从来都不说明这个期望具体是什么样的,总是随意设定一个完全不可能的截止日期,而且这往往来自他的突发奇想。一旦研究生们无法满足这些要求,就必然会受到惩罚。他经常给他的博士生们分配相同的任务,让他们互相竞争,他就是以此取乐的。有一次,他让我和霍顿各自去做同一个研究项目,并告诉我们谁先拿到可以发表的成果,谁就可以得到下个学期的研究经费。”

她试着想象要是阿斯兰教授公然要求奥丽芙和她的同伴展开竞争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不过应该还是不一样的——亚当和霍顿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所以这完全没有可比性。就好比有人告诉奥丽芙,为了拿到下个学期的薪水,她必须在学术上胜过英。“你是怎么做的?”

他用手捋了捋头发,其中一缕落在了他的额头上:“我们选择了合作,我们发现我们的技能是互补的——有了计算生物学家的帮助,药理学专家会取得更多研究成果,反过来也一样。事实证明,我们是对的,我们的研究真的做得很好。尽管熬夜想办法修改我们的实验计划很累人,但我们也是很开心的,因为我们首创了一个专门的知识块。”在这个瞬间,他似乎很享受地沉浸在那段回忆中,可很快他就紧闭双唇,动了动他的下巴,“可到了学期结束的时候,我们把研究发现提交给了我们的导师,他却说我们谁都无法拿到经费,因为这项研究是我们合作完成的,这不符合他的指导方针。在接下来的春季学期里,我们必须在完成实验室工作的基础上,每周教授六节《生物学概论》。当时我和霍顿住在一起,我发誓有一次听到他在睡梦中说的梦话都是‘线粒体是细胞的动力来源’。”

“可是……你们已经给了你们导师想要的东西啊。”

亚当摇了摇头:“他想要的只是一场权力的游戏,而且到最后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他不但因为我们没有照他的‘谱子乱弹琴’而惩罚了我们,还以自己的名义发表了我们的研究发现,完全没有提到我们在研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我……”她用手指捏紧那件她借来的T恤上松软的布料,“亚当,对不起,我不该拿他和你相比,我不是故意——”

“没事的。”他对她笑了笑,有些僵硬,但却让人安心。

不会没事的,亚当可以直截了当地说这很痛苦,倔强、直言不讳并且毫不妥协地说出来。尽管他平时不怎么和善,但他并不油滑虚伪,也从未心怀恶意,恰恰相反:他坦诚得过了头,以至于用要求自己的那套标准去要求其他人。不过尽管他的研究生都不满于他苛刻的评价和对他们待在实验室工作有着超长的时长要求,可都承认他确实是一个事必躬亲的导师,而且他也绝对不会一一过问所有细节。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在毕业的时候发表了一些论文,而且也在学术界得到了很好的工作。

“你当时又不知道。”

“可我还是……”她咬着自己的嘴唇,觉得既内疚又挫败,她对亚当的导师和汤姆把学院当成他们私人的游乐场感到非常愤怒,同样也在气自己,气自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为什么没有人举报他呢?”

他短暂地合上了双眼:“因为他入围了诺贝尔奖,两次。因为他有一些位高权重的朋友,所以我们觉得没有人会相信我们。因为他可以轻松地成就或者毁掉你的职业生涯。因为我们觉得没有真正能帮我们的现行制度。”他下巴的动作分明显示出了他的酸涩和痛苦,目光已经从她的身上移开。亚当·卡尔森居然会有感到无力的时候,这也太魔幻了,然而他的眼睛还透露出了另一个故事:“当时我们都吓坏了,也许在内心深处,我们都认同了这一点,觉得我们只配得到这样的结果,那就是我们不过是个失败的人,我们注定会一事无成。”

她感到心痛,为了他,也为了自己:“我非常,非常抱歉。”

他再次摇了摇头,这一次他的表情有些转晴了:“当他对我说我是个失败者的时候,我认为他是对的,打算因此放弃我唯一在乎的东西。虽然汤姆和霍顿都和我们的导师有过节,当然了,每个人都和他有过节,但他们却帮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的导师似乎总能知道我的研究出现了什么问题,不过汤姆在我们之间总能起到重要的调节作用。他替我挡掉了很多废话,所以我就不用再忍受那些东西了。从某种程度来说,他是我导师最喜欢的学生,是他的斡旋才让实验室变得不那么像个角斗场。”

听亚当把汤姆说得像个英雄一样,奥丽芙觉得非常恶心,但她还是决定保持沉默,因为这和她并没有关系。

“还有霍顿……霍顿也受到了很多侮辱,但他能从不同的视角去看待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所以能帮我更加客观地面对问题——他偷走了我的法学院申请书,一张一张地把它们折成了纸飞机——就像我今天能够站在不同的视角去看待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一样。”他看向她,眼中露出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光芒,“奥丽芙,你一点儿都不普通,你被邀请并不是因为人们觉得你是我的女朋友,压根儿就没有这种事。你被邀请是因为生物发现学会研讨会的摘要审核都会经过一个盲选的阶段,我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我以前被拉去参与过审核,而你提交的这份摘要很重要、很严谨,也很精彩。”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的肩膀随着她的心跳上下起伏着,“我希望你能像我看你一样地看待自己。”

也许是他说的这些话,也许是他说话的语气,也许是他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也许是他在今天早些时候像一个披着黑色铠甲的真正的骑士牵起她的手,把她从痛苦中拯救出来的情形,也许并不是这些,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也许是所有的这一切,但——不重要了。突然之间,她觉得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今后会怎样……此时此刻,奥丽芙在乎的只是,她想这么做,似乎这就足以让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好起来。

一切来得那么轻缓:她向前迈了一步,站到他的双膝之间,抬起一只手,用手指托住他的下巴。她的动作很慢,慢到他本可以阻止她,或者他本可以抬起下巴让她无法触碰,又或者他本可以说点儿什么,但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就那么抬头看向她,棕色的眼睛清澈又明亮。他侧过脑袋,把脸贴在她的手掌上。奥丽芙在心跳加速的同时,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虽然她还从来没有真正地触摸过他的脸,但她觉得他的脸和自己想象中的差不多:在夜晚长出的胡楂之下,他的肌肤是那么柔软;和她相比,他的脸是那么温暖。她弯下腰,这一次终于轮到她比他高了。她把嘴唇盖在他的嘴唇上,他嘴唇的样子就像是在哼唱一首老歌,娴熟而又自如,毕竟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接吻了。不过这个吻和之前的那些都不一样:静谧、小心翼翼又饱含深情。亚当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腰间,热切而急迫地向她仰起他的下巴,就像他早就想这么做了一样,又或者其实他一直都想这么做。尽管这并不是他们的初吻,但却是属于他们俩的初吻。奥丽芙尽情地享受着这个绵长的吻,她专注于唇齿间的触感,从彼此身体散发出的气味,那令人窒息的亲密感,还有亚当轻微不畅的呼吸、奇怪的停顿,以及为了找到适合的角度和某种形式的协调,他们嘴唇细微的开合。看到了吗?她很想得意扬扬地说,至于对谁说,她也不太清楚,但她就是想说,看到了吗?所有的浪漫喜剧都是这么演的……奥丽芙贴着他的双唇咧嘴笑了起来。而亚当——

当她后撤的时候,亚当就已经在摇头了,即使在回吻她的时候,他嘴边似乎也一直有个没有说出口的“不行”。他的手指紧紧扣在她的手腕上,将她那只放在他脸上的手拉开:“这样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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