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第2页)
汪新点点头,停下板车,看向马魁家。沈大夫笑了笑:“给师傅?”汪新“嗯”了一声。沈大夫告诉汪新:“我托朋友联系了省城医院的专科医生,下周带着你爸去看看。”
“谢谢您了,沈姨。”
“傻啊!还跟我客气。”
汪新将煤球一块块放在马魁家门外,马魁从窗边看到,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汪新放完煤球,立刻就走了。
汪新带父亲去省城医院看完了病,拿着药坐火车回家。汪永革坐在餐车一角,神情颇为不安。汪新安慰说:“沈大夫介绍的这个医生,还挺靠谱的。爸,您可得按时吃药,等过一个月,咱们再来复查。”汪永革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他要喝水,汪新倒给他喝。汪永革看见包里有药,便想打开看,然而手不受控制,药不小心撒了一地。见汪永革茫然不知所措,汪新忙安抚说:“爸,没事儿,您别动了,我来收拾。”
汪新俯下身把药捡起收好,将包放到行李架上。汪永革问:“吃了这药,能有劲儿?”汪新说:“能有劲儿。”“有劲儿好,有劲儿,能干大事。”汪新不解地看着父亲,不懂这话的意思,但也未过多留意。汪永革看向窗外,似想着心事,他的嘴角有些病态的抖动。
马魁走到餐车门口,看到这父子二人,冷着脸转身离开。汪永革看着马魁的背影,起身就要去找马魁,嘴巴颤抖着喊:“老马……老马……”“看错了,爸,不是的。”汪新赶紧上前,拉汪永革坐到座位上。
汪永革木然地望着儿子说:“我能看错吗?我俩就在这车厢过道前后脚儿地走,一走就是好几年。”说完,汪永革有些发呆,这话很耳熟,他像是听过,只是想不起来谁说过。
冬夜,马燕拉着货回家,看见门把手上挂着个袋子,她打开一看,看到里面是治疗冻疮的药。马燕看着那药,回头看看亮着灯的汪新家,想了想将药重新挂回门把手上。
早晨,汪新站在马家门口,看着仍旧挂在门把手上的冻疮药,房前的煤球也一块未动,知道这个死结很难解开。汪新怅然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马燕背靠在窗边的墙上,看着汪新的一举一动,眼睛湿润,表情却依然倔强。
汪新终究还是不忍心放手,放不下马燕。他悄悄跟着马燕,见她拉着一车的货物吃力地走着,实在是心疼便上前帮忙。马燕积压的情绪爆发了,撒开手叫嚷起来:“汪新,你换个对象处吧!只要不是我,你想娶谁娶谁。”“我知道,就凭我爸做的那个事,我八辈子都不配娶你。可是我换不了对象,不是你,这辈子就是不行!我过不下去!”汪新越说越激动,这心尖上的姑娘要是没有了,这不是扎心,是割心。
马燕忍不住流泪,快步向前走着。汪新推着车,在后面跟着她,想要追又不敢追,那么一点点距离,让他心痛到极点。仿佛这个世界所有的痛苦,都是为相爱的人准备的,有了最爱,就有最痛。
看马燕哭了,汪新慌了:“燕子,你别哭,你一哭,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哭,我从小就不爱哭,我把眼泪都咽肚子里了。他们骂我是劳改犯的闺女,我不哭;他们往我身上泼泔水,我也不哭!我就是不哭!我一哭,那些欺负我的人,就更高兴了。我十四岁,我妈高烧晕了,半夜,我背着她去医院,大夫说是肺炎,住院得交钱。我没钱,就问大夫,我能不能把血卖给医院?那大夫哭了,我也没哭……”马燕哽咽着说。
汪新想跟近一些,想靠近马燕,给她安慰。马燕突然回过身,满脸泪痕地说:“七岁到十七岁,我咽到肚子里那么多眼泪,现在才知道,这些眼泪,都是你们家给的!”汪新被她的神情吓住,不敢再向前一步。“我承认,我天天想你,不过,我不想再见到你了。看到你,我就想起我妈,我就想起那十年,我们娘儿俩受过的苦,还有我爸在监狱里过的日子。我不知道,我爸能不能过得了心里这道坎,但是我知道我过不去。”纵使万般纠结,是爱是恨难分清,但结局在她心里,却已泾渭分明。
马燕抢过汪新手中的车把,瘦小的身躯,倔强地推着车,踉跄地走着。远处,马魁站在树下等着女儿。马燕看到父亲,快速擦干眼泪。马魁接过女儿的小车,回头看了一眼汪新,推车往家走。汪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一切都像是在梦中。
昏暗的小路上,父女无话,马魁能感受到女儿的绝望和悲伤。马燕的爱情,一步一步走向悬崖峭壁,直至无路可走。
夜已深,整个大院都安静下来,只有雪花轻轻地飘落。汪新呆呆地坐在床边,在黑夜里戴着一副墨镜,用墨镜来掩盖情绪,不想让人看见他在流泪。
汪永革偷偷看了一眼儿子,轻轻地关上门。大错已成,他早已没了回头路,他仅有的念头就是要给儿子一条道,他过去的所作所为,却把儿子往绝路上逼。
汪永革在自己屋子里哭,在妻子的遗像前哭,在儿子的门口哭,多少眼泪都不能洗净他的罪恶。他给兄弟插刀子的那一刻,就给自己套上了刑具。
雪停了,出太阳了,大院里的人忙碌起来。
汪新疲惫地睁开眼,习惯性地看向父亲的房间,里屋门开着,父亲不在。整个大院,顿时陷入了慌乱。老吴媳妇跌跌撞撞地跑进家门,冲着老吴喊:“汪新又找不着他爸了。”老吴说:“出去遛弯了吧?”“汪新找了一上午,也没找着。”
“一上午,能丢哪儿去?”“汪新说,他爸最近经常记不住道儿。”“那别真走丢了,都去找找。”老吴说着,匆忙穿上外衣,快步走出家门。老吴媳妇追出去,给他扣了顶棉帽子。
老吴走出家门,看到老蔡正开自行车锁,问:“干啥去?也去找老汪?”“不找咋整?老了也不省心,腿脚儿磕磕绊绊的,还瞎溜达!”老蔡一边责怪一边担忧。“你往哪片儿找?”“我上东边看看,小年他们往南街那边去了。”“那我往北边,你也小心着点儿,都是老柴火板子了!”瞧着老蔡骑车像镜头放慢了似的,略显迟钝笨拙,老吴提醒了一句。
老吴出了大院门,确定方向后,努力快步走着。老吴一边走,一边左右看。“一转眼,都老了,都老了啊!”老吴连连哀叹,带着几分悲凉。
一个时代过去了,他们老了,老掉牙了,头发白了。他们曾热血沸腾,气壮如牛,犹如铜墙铁壁,刀枪不入。可惜,老了以后四处开裂,甭说刀枪了,就是随便一道坎儿,一根细小的枝条,都能绊倒戳翻他们一个跟头。
大家纷纷加入了寻找汪永革的队伍,他们在附近的每一个角落里穿梭。
谁也没想到,汪永革居然会去投案自首。他在宁阳铁路公安分处门外蹲了很长时间,吞云吐雾,脚下扔了好多烟头。最终,他扔下烟蒂,毅然决然地往里走。临进大门时,汪永革回头看了看熟悉的街道,百感交集。
胡处长接待了汪永革,见老汪衰老成这样,他大吃一惊。汪永革神色庄重地自我介绍,胡处长关切地说:“老汪,你还用自我介绍吗?听说你最近病了?咋样了?”
汪永革深吸一口气说:“我要自首。”
胡处长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头雾水。
汪永革重复说:“我杀人了,我要自首。”
“谁?什么时候?在哪儿?”胡处长感到汪永革的精神状态有点不对,向同办公室的民警招手。那个民警走过来,不解地看着他们两个。
汪永革坦白说:“那是一九六八年的事儿,我当时失手杀了个人,后来我嫁祸给了当时的乘警马魁。”
胡处长看着他没说话,感到问题很复杂,民警走到汪永革的身后,等待处长指示。
汪永革颤巍巍从衣兜里掏出几张信纸说:“我最近脑子得了病,经常会忘事儿。我怕说着说着就忘了,就把所有的事儿都写在了这材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