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3页)
“这便是问题所在,也是我没能去开门的原因。我想看看今天它能坚持多久才塌下去。”
“那今天是五十八秒?”
“是的。”
“一般它会多久不塌?”
“通常是不该塌的。”
“嗯……那这个为什么会塌呢?”
“我已经做得算不错了。第一次一拿出来就塌了。之前我最好的纪录是五十二秒。或许有一天我会做出完全不会塌的。”
“祝你好运。阿尔尼怎么样?”
“他从早上就一直在睡,一直睡不醒。我有一个小时没查看他的情况了,不过他一直没叫我,我想他应该还在睡。”
听到这话,塔米亚立刻跑向阿尔尼的房间。她这位病人的头已经耷拉到了右边,口水在枕头上形成了一大圈湿湿的印记。她用双手握住他的头并扶正。阿尔尼眼睛睁开了一下,看着他的理疗师。他没法完全睁开眼睛,仿佛肩上扛着不知多少年的睡意。他从来都没觉得这么累过。他的意识不想醒过来,他也不想强迫自己醒来。有那么一两秒钟他想保持清醒,但感觉大脑像是在水里游泳一般。他说:“我很困。”而塔米亚不管他说什么,尽量让他开口说话。
“阿尔尼……阿尔尼……能睁开眼睛吗?”
“我想睡觉。”
“尽量睁开眼睛,尽量看着我。”
“我太累了。”
塔米亚转向莉莉亚,让她给医院打电话。
“他今天一天都这样吗?”
“是的。”
“几小时前你就该打电话了。”
“但他看起来只是很累,这不正常吗?”
“他连话都不想说了,你觉得正常吗?”
照着她的吩咐,莉莉亚没再说什么,也没再问什么,尽量不去理会理疗师那凶巴巴的口气。这一天——她的生日这一天——又要在医院走廊里度过了,而且,要是阿尔尼出了什么事,所有人都会责怪她。他们会认为她不负责任,明知道情况不对还什么也不做。她甚至不愿去想阿珰会对这种情况有何反应。这下阿珰终于找到一个理由,可以一辈子都不用再见莉莉亚了。实际上,她也没怎么来过,过去的五个月里她只来探望过父亲三次,最后总是把所有人埋怨一遍,唯独不说她自己。每天扶阿尔尼去五次洗手间的人不是她。为阿尔尼擦洗因服药而发臭的身体,为他做饭,照顾他所有需求,每天面对他乖戾脾气的,也都不是她。如果莉莉亚在自己生日这一天都不能有些属于自己的时间,那什么时候还能有?她在心里列出了所有要对女儿说的话,仿佛已经发生了什么,她们俩现在就对峙起来了。如果不是塔米亚的说话声,她还会继续想着这份独白,但理疗师喊她过去帮忙。似乎阿尔尼在深度沉睡中并没意识到自己要去厕所,所以尿床了。她们要在救护车来到前给他擦洗干净,换上衣服。莉莉亚从楼上拿来干净的内衣和外衣,在塔米亚的帮助下给阿尔尼换了衣服。阿尔尼尽量睁开眼睛,好不让两个女人那么费劲,但睡意比他的意志要强大得多,比他所知道的任何东西都要沉重,包括他所遭遇的这份尴尬。她们吃力地把他拖起来,让他坐在扶手椅上。还没等莉莉亚来得及换床单,她们便听到了救护人员到来的声音。离开房间去开门之前,莉莉亚转身对塔米亚说:“今天是我生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话。没等对方回答,她径直去了前门处。
医生对莉莉亚说,阿尔尼的大脑里又有几处栓塞,这便是他一整天都在睡觉的原因。虽然莉莉亚想听明白医生的话,但对她来说那只是一串陌生的英文单词,除此以外别无其他。阿尔尼大脑里的某些部分转变成了睡眠模式。他们无法确定血栓的位置。他可能会很快恢复正常,也可能不会,而且在过去五个月里他出现了三处血栓,因此他们预计往后还会有。他们也不知道最后会是怎样的结果,但血栓一定会影响他的生命,这取决于血栓的大小、严重性和部位。除了等待,没有别的办法。他们没有理由把他留在医院,因为毕竟也做不了什么。他们只是开了些剂量更大的血液稀释剂。
莉莉亚不知道该怎么把阿尔尼带回家。护士会把他放到轮椅上,把他推出医院,但之后他们就要靠自己了。莉莉亚不知道该怎么把他放到出租车上,再把他从出租车里弄出来,扶他到屋里,最后把他放到**。她曾想给房客打电话,但还是决定不那么做。她不想把他们吓走,或是把疾病带到他们的生活里。她去门口的信息台,问出租车公司的电话号码。如果她多付一点儿钱,或许他们会同意帮忙的。她拨打了号码,想要跟第一个接电话的人解释下她的需要。不幸的是,电话另一端的那个人英语不太好,也不打算为此做什么。相反,操着一口浓重巴基斯坦口音的他不停地向莉莉亚说着一些没用的建议。如果病人昏迷不醒,那他就不该出院,那个人说,为什么她还要把他带出医院呢?不,出租车公司没人愿意承担送病人的责任。要是出了意外得让病人下车,打个比方,上帝保佑,那他们一定会遭起诉的,对不对?莉莉亚火冒三丈地挂了电话,无法理解怎么连法律程序都出来了。一个人在这样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怎么还会觉得那么孤独?她仍记得以前在菲律宾,人们都会互相帮助,谁也不会担心遭起诉什么的。又一次,她回忆起当初为什么要来美国。既然已经意识到她不会在此实现任何梦想,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没必要再给另一家出租车公司打电话了,她知道回答也会一样。她朝手里的电话怨恨地看了一两分钟,最终拨了阿江的电话。儿子听上去很不情愿,仿佛并不愿意接这个电话。
“一切都还好吗,莉莉亚?”
“不,我们在医院里。阿尔尼大脑又出现了新血栓。他表面看上去没什么事,但总是一副无法睡醒的样子。他们仍不想让他住院,说也做不了什么。现在我一个人没法带他回家。”
“你叫出租了吗?要是多给点小费,他们或许愿意帮忙的。”
莉莉亚的眼泪禁不住涌了出来。她不知道究竟哪个更悲哀:是不得不给连她生日都记不得的儿子打电话,向他求助,还是儿子对他们避之不及?
莉莉亚曾不止一次审视自己的内心,想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做过愧对两个孩子的事,或者自己是否曾考虑过要做那些事。答案永远都是“没有”。收养阿江和阿珰,纯粹是因为她想这么做,她想给自己以外的其他人的生活带来些许不同。在她心中从来都只有善意,从没想过要获得政府的资助或任何其他利益。要是曾怀疑自己有过恶意,她也不会那么痛心,只会说一句“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咽”。然而,即便是在最艰难、最失意的时刻,她仍问心无愧。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忍受那两个孩子的侮辱和仇恨。挽救一个人的性命就意味着要无条件地保护他一辈子吗?无论发生了什么,她要永远对他们负责吗?她两腿抖得厉害,挣扎着在医院门口站起来。各种情感一下子涌进她心里,压迫着通往心脏的每一条血管。她感到喘不上气来。电话那头,那个被她称为儿子的陌生人一直等着,不发一语,似乎是在享受着空气里弥漫的每一分紧张。最后,莉莉亚鼓起所有勇气,开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