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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死与生(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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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秘书过去执行黄选朝的命令习惯了,保卫黄选朝也习惯了。

当陈玉妮知道此事时,已经有了后果:郭山河被送到镇医院,初步诊断为外伤加脑溢血,再送到县医院,便没有了生命体征!陈玉妮肝肠寸断,也一下子昏倒在医院里。

……镇秘书被秘密地判了三年徒刑。如果没有黄选朝出面作保,后果不堪设想。秘书进了监狱以后,黄选朝给秘书家里送去一笔钱,半年后又帮秘书做了“监外执行”处理。然后为秘书平反,说郭山河是自己“气性大”摔倒磕在桌子角上了。还有一种说辞,是郭山河原是郭家堡的精神领袖,见到乡亲们外出讨饭,脸上“挂不住”了。似乎这种说辞比较符合郭山河的一贯性格,于是,迅速流传开来。陈玉妮对这几种说辞都将信将疑。权且信他脸上“挂不住”之说白。

……陈之谦协同陈玉妮带着一群孩子,把郭山河的骨灰埋在了郭家堡,郭山河家的祖坟里。下葬的时候,沙荆花没有前来,说是在家里坐在炕头上“压炕”,乡下讲究这个。村子里年龄相当的妇女来了一大帮,陪着沙荆花。大家不提眼下的“正事”,只是说起当年柴大树、郭尚民一干人烧炮楼,哈个火光映红了万柳堤,浓烟得有十几仗高。说起郭山河拉着乡亲们冲出包围圈,钻进封锁沟,哈是“钻”咧,人们是滚进了封锁沟咧,耳边子弹啾啾地叫,谁滚得快就可能活命,滚得慢就可能中了子弹。

……陈之谦领着哭肿了眼睛的陈玉妮和一帮孩子来到万柳堤,郭山河经常踱步思考问题的地方,鞠躬凭吊。陈之谦说:“《清史稿》讲:‘万柳堤始建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乾隆五十四年培修,绵延十一州县,长十三万余丈,合七百七十六里,嘉庆十一年又筑’。近三百年来挡住和分流了无数次洪水,造福一方人民。郭山河自然明白这一点,而他的灵魂也将融入这巍巍长堤。”陈玉妮率领孩子们长跪不起,哭声震天。

陈之谦和陈玉妮、沙荆花拿出了自家的全部积蓄,分给了郭家堡外出讨饭的人家,让他们想办法拆兑点粮食吃,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讨饭的人们不再等待哈个“狗屁的介绍信”,成帮成伙地上路了。拘留就拘留白,好歹管口饭吃,是白?如果不管饭,就干脆死在拘留所,死在哈里不是个死?

沙荆花极度苦闷,给保定府的沙耕读写信倾诉。半个月后,沙耕读回了一封信。说了很多抚慰的话,顺便说了说这一年来国家的一些大事,譬如:年初,《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由人大常委会通过公布,此后,分配口粮、票证、求职、迁居等,都以户口登记为凭证;全国掀起以“除四害”(老鼠、麻雀、苍蝇和蚊子)为中心的爱国卫生运动**;全国掀起了农村人民公社化运动和群众性大炼钢铁运动;“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实行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建立了公共食堂、托儿所、敬老院等;北京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落成揭幕;新中国第一辆国产“东风”牌轿车在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试制成功;洛阳第一拖拉机厂生产出第一台“东方红”牌拖拉机;赫鲁晓夫秘密访华;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总校和30所分校开学;“红旗”牌高级轿车在第一汽车制造厂诞生;中国福建前线部队奉命开始向金门和驶向金门的运输舰船进行警告性炮击;全国农村人民公社化全部完成,参加人民公社的社员达1。2亿户,占全国农民的99%;参加抗美援朝8年来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全部回国;毛泽东在郑州召集有部分中央领导人、大区负责人和部分省市委书记参加的工作会议,开始纠正已察觉到的人民公社问题上的错误;国家在北戴河举行政治局扩大会议,确定1958年要生产钢1,070万吨,比上年翻一翻;最值得一说的,是北戴河会议后不久,毛泽东及中央其他领导人在各视察中觉察到“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的一些错误,毛泽东在郑州主持召开有部分领导人、大区负责人和部分省、市委第一书记参加的会议(史称“第一次郑州会议”)开始着手纠正……

夜晚沙荆花坐在八仙桌子跟前,一个人面对一盏孤灯,拿着沙耕读的信浮想联翩:假如县长、镇长都是郭山河这样的人,在“放卫星”、“大炼钢铁”、“吃大食堂”问题上都冷静处理,而不单单是迎合,结果不是要好得多!信中说的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落成,让她想起柴大树和郭山河。她的文化并不高,并不是小知识分子的哈种多愁善感,而是这些年来因为受到柴大树和郭山河的影响,她对国家、民族的问题既经历得多,也思考得多。国家有成绩,她为之高兴;国家有闪失,她为之心焦。她绝不是哈种“有口吃就万事大吉”的农村女人,她对国家发生的一切都密切关注,她觉得国家这一大摊子和自己的小家一样,有自己过日子的路数,出了偏能够及时纠正最好。怕就怕拿出偏当好事,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或装聋作哑百般遮掩却不纠正。

……

县城的中心街上走着一老一小两个人,他们手牵手,神情轻松,脚步随性,慢哒哒,悠哒哒,偶尔揪一把抚到头顶的垂柳枝叶,甩手一扔。他们刚刚从县城电影院看完新电影《铁道卫士》,回来哼着电影里非常好听好记的歌曲:《全世界人民团结紧》,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跨了美国兵呀,全世界人民拍手笑,帝国主义害了怕呀。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全世界人民团结紧,把反动势力连根拔哈个连根拔……“孩子,好听昂?”“好听。”“会唱了?”“会唱了。”“俺孙子真聪明!”

中心街一侧有个不大不小的“千树公园”,修于清末,原本真是“千树”,见过的老人都回忆说哈时候是绿树参天,百鸟齐鸣。眼下因为大炼钢铁伐树,已经所剩无几,一次在保定府任职的沙耕读来此调研,随口说了一句:“光秃秃的怎么叫‘千树公园’?”县领导吓得够呛,此后急忙四处淘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来十几棵松柏栽在公园里,于是有了现今“点睛”一般的绿树。树木后面掩映着几十面一人高的石碑,这些石碑因年久,已遭风霜雨雪剥蚀,上面雕刻的字迹已然不是很清晰。但镇上人人皆知,这些石碑记载着秦汉以来,千百年间方圆左近这一带数百名考取了功名的仕子简历,以前说是祖上留下的荣耀,现在只说是“历史文化积淀”。

一老一小两个人领着手在公园里徜徉,老的在耐心讲解每一块石碑,看背影,一大一小,其形其状像一个模子扣出来的,只是体积不同而已。老的不厌其烦在对小的絮叨,小的耐心听讲,偶尔插一句话。间或有遛公园的碰上他们,会喊一声:“黄县长,吃了昂?”此时已是下班时间,问这句话正当其时。但这一老一小在星期天上午十点来此遛弯,仍然有人这么问:“吃了昂?”这是家乡之问。即使夜晚十点在此遛弯,也仍然有人问:“吃了昂?”如果喊:“领导好!”便显得不亲切,显得假模假式。还会让他不舒服。

黄选朝因为有着“打过仗”的经历和光环,外表看上去,在做了副县长之后便把多年来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尤其搬到县城居住以后,不再加班加点,不再主动思考工作,河川镇哈边虽然挂着书记的名字,也是时去时不去,只把自己分管的部分干到位便算了结。没有人催促他,也没有人监督他,他的工作状态全凭以往形成的惯性。这似乎是一种派头,一种说是倚老卖老却又情有可原的稳重和胸有城府。其实,他一直在私下跑关系,天一黑就拎着包急匆匆出门去。找老领导送礼,希望再官升一级。河川镇的烈士陵园修好以后,经常有中小学邀请他去讲家乡抗战史,他当仁不让,但只讲黄国贤,很少提及柴大树与郭尚民,更绝少提及魏雨征。有人问起哈三个英雄,他只轻描淡写道:“他们的死是因为失误。”还经常意味深长话里有话地说:“李杜诗篇万口传,如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数百年。”一句话包了,柴、郭、魏的死似有“不足道”之意。谁知如此一来,反倒让他声誉鹊起,让他得到很多好处,县机关评选各种小先进、发放各种小福利,他都是头一份的。

黄选朝的老婆解佩珍每每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撇嘴,会在私下暗骂:“事后诸葛亮谁都会做,在人家面前你算个么!”她在县政府做资料员,各种会议决定和文件资料都要由她整理存档。事关柴大树和郭尚民、魏雨征以及郭山河的林林总总,她都耳熟能详;而自己夫君的一举一动,更是心中有数。她感到天天生活在黄选朝身边实在危险,不知道自己哪天也落入黄选朝的算计。因为,黄选朝为提职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做着谋划。而且,这个时候黄选朝把柴金菱的大儿子黄天厚领到自己家里养着,已经十来岁了,白天上学,晚上下学回来,黄选朝也下班了,就领着黄天厚到公园散步,讲解天文地理与各种知识,大量灌输他认为重要的人生常识。

“人生在世,要有理想。当科学家、文学家、工程师、医生、教师不是不行,但太被动,都要听命于领导,让你成功你就成功,不喜欢你你就白努力。为么哎?因为领导说了算。所以,说来说去,要当领导。各行各业莫不如此。爷爷已经帮你找学校校长了,给你安排班长干干,锻炼工作能力。”

“是,爷爷。就怕俺干不好。”

“哈有一上来就干得好的,总要有一个锻炼过程。爷爷和你爸爸在身后戳着咧,你怕么哎?有乍刺儿的一个电话就把警察叫来了。”

“是,爷爷。俺试试看。”

黄天厚这个名字就是黄选朝起的,他这样对孙子说:“爷爷给你起这个名字,缘自西晋李密的《陈情表》,里面有‘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四个字,俺觉得薄厚的‘厚’比前后的‘后’要好,意义大了去了。长大你就明白了。”从这个名字,可以想见黄选朝对孙子寄予的厚望。他在孙子身上下的功夫,远远超过在儿子黄晋升身上下的功夫。有一次黄天厚对解佩珍复述黄选朝讲的内容,简直把解佩珍气个倒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在上升的道路上有人对你构成威胁形成障碍,怎么办?在躲不开的情况下要鼓足勇气干掉对方,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当然,事情要做得合情合法,有理有利有节。不能惹起公愤。

解佩珍看到黄选朝在这个孩子身上这么下功夫,而且下的是这种功夫,义愤填膺,不寒而栗。而且,就在黄选朝一家搬进县城不久,便把柴金菱办进了镇机关的教育股做了股长。解佩珍感觉黄选朝这么做太“过”了。眼下大家都在学习毛主席著作,人人争做毛主席的好干部,你怎么能这样?在烦闷至极的时候,解佩珍找到了老乡,副县长解麦收。解麦收比她小五六岁,屋里没人的时候还喊她二姑。哈是在村里大排行论下来的称呼,其实两个人并无血缘关系。“俺看见黄天厚这孩子就担心,这不是要培养一个定时炸弹昂?”解佩珍还说起了黄选朝对柴金菱特别照顾,告知解麦收,她想离婚。

解麦收是个读过大学的人,有知识有主见,对解佩珍所说的一切全都相信,也全都理解。解放以来的这些年,闹婚姻问题的人太多了,光解麦收手上,就接到不下几十封告状信,都是下面村子里的妇女托人写来的,状告夫君外面有人闹离婚,自己苦等多年的结果是被抛弃。就在黄选朝刚做副县长不久的时候,正赶上中秋节,河川镇的教育股长柴金菱提着一个小包进了县政府,在楼道里正碰上解麦收,他便问了一句:“干么来了,到俺屋坐会儿?”因为他主管文教工作,这么说没毛病。只听柴金菱回答:“俺给公公送两个自己做的月饼。”解佩珍的办公室就在过道门口,如果打算送给婆婆,一进过道就进屋了,但她没有,而是一直往县政府大院里面走,越过了解佩珍的屋子。当时解麦收就有了些许猜想。只是不想往坏处猜。眼下解佩珍也动了离婚念头,让他只能同情却不好同意。他明白,他在解佩珍的心目中分量很重,如果他同意,解佩珍很可能立马就办。但“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是家乡的老例儿,撺掇别人离婚是遭报应的。他只能劝解佩珍谨慎从事,老黄毕竟提为副县长了,你若离开这个家庭,太冤了,战争年代哈么难熬的日月都熬过来了,再有几年一退休,不正是子孙绕膝,颐养天年的好光景?

“可俺看着哈个黄天厚心里害怕,难受!”

“二姑,你这是心态问题,你先亲近他,然后尝试改变他,试试!”

“俺做不到。”

“二姑,尽量往好处处——虽然现在大家都在学习毛主席著作,可有句老话还是要讲——‘尽人事,听天命’!”

解佩珍一声长叹,两行热泪汩汩而下。

时隔不久,解佩珍嗓子堵得慌,到县医院去看,医生说你长了噎膈,遂开了几副汤药让她回去抓紧熬了喝,先观察一个阶段再做处理,如果不见好就得去保定府,或天津、北京治疗。解佩珍谨遵医嘱,回家就开始熬药,然后晾温了就喝,而黄选朝看到她熬药连个表示和问候也没有,这算么的老夫老妻咧?几天下来,解佩珍的病情更加严重,胳膊的皮肤上竟然起了鳞片,让她自己看了都恶心。此时黄选朝就来劲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身上长‘癞’肯定是做了缺德事了。”于是几副中药还没喝完,解佩珍就在一天夜里,无声而死。黄选朝把解佩珍停在太平间不让烧,而找到了县医院哈个医生,道:“你肯定说了吓唬解佩珍的话,原本不可能死的病,这么短时间就死了,你说这事怎么办,人就在太平间了,停一天就得交一天的钱。”

这个医生怎么惹得起他,忙说:“别的都甭提了,俺赔一笔钱就是,谁让俺跟解大姐挺说得上来咧。”便回家取了百十块钱来交给了黄选朝,说:“都是吃工资的,俺家里也没啥存项,您高抬贵手白。”

“俺权且放过你,但你欠了黄家一笔人命债。”

吓得这个医生脸色煞白,额头冒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差一点要给黄选朝跪下。打躬作揖,说尽好话。算是应付过去。回头就托人调走了,到邻县当医生去了。

解佩珍死了以后,黄家再没有了不和谐音,在几年时间里出现十分平衡安详,其乐融融的景象。同是副县长的解麦收偶尔到公园里去的时候,顺理成章看到了黄选朝领着孙子遛弯,哈种耐心细致的耳提面命和循循善诱,真真是下足了功夫。便想二姑生生是气死的。从此以后,他对黄选朝和黄晋升这父子二人,都心怀芥蒂,万分小心地提防着他们,只是不知怎样为二姑出这口恶气。

说话间,“学雷锋”和“四清”运动开始了,黄选朝感觉自己不太适应,立即宣称家里负担重,自己身体不好,“在战争年代留下了腰疼的病根儿”,要提前退休。一提腰疼,县领导便没人敢于反对。解放后很多战争年代过来的人都落下了腰腿疼的病,病情严重的都起不了床,县领导逢年过节去看望,都是看望病**的人。这种情况太常见了。既然黄选朝申请,批白,不光批,还给他调上半级,退在正处级上。黄选朝真正做到了儿孙绕膝,颐养天年了。他的退休金一个人花不完,就都给了柴金菱。但黄选朝眼下修身养性,对异性已经没有了感觉,所以,柴金菱即使来了,他也不予留宿,只是一家人一起吃顿饭,如此而已。而且,对孙子黄天厚也谆谆教诲:“将来你也会遇到相好的女人,但记住一点——‘君子动口不动手’,谈人生谈时事都可以,唯独谈感情不可以,动手动脚更不可以!”

黄晋升已经日渐成熟,感觉“学雷锋”和“四清”工作自己应该主动一些,便安排柴金菱在教育口发动老师学生在星期日上街做卫生,捡拾枯叶纸屑,号召每个学生一周做一件好事,还要写成作文,全镇开展以“学雷锋做好事”为题的征文比赛。柴金菱作为教育股长,做这件事没有困难,很快就落实下去了。在这个节骨眼,解放军八一电影制品厂的一位导演,来河川镇采风,要编写《地道战》的剧本。黄晋升便把这位导演领到了黄召庄。希望借导演的手宣传一下自己的老家。谁知,黄召庄的人推说郭家堡才是最早发明地道战的村子,你为么不去哈个村采风?于是,这位导演又来到郭家堡,查看了当年郭山河他们挖的地道,遗憾的是,因该村属于沙土土质,多年来地道没人修整,基本都塌了,根本进不去人。这位导演好生感叹,只得另寻途径。不过,黄晋升倒是很高兴,他认为又躲过一次宣扬郭山河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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