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与下(第1页)
第三章上与下
奸诈的人做坏事总会以做好事的面目出现,把祸心包藏得紧紧的。沙占魁打扮得十分朴实,完全是日常县大队的样子,土布衣裤,打着绑腿,腰上煞着皮带,敞怀的外衣掩饰着身后的两把驳壳枪,头上则是白毛巾。加之眉目清秀,一表人才,带着两个马弁来到耪地的郭长河身边的时候,郭长河真以为是县大队的人来了,忙傻乎乎地解下腰上的烟锅烟荷包向沙占魁让烟。沙占魁莞尔一笑:“烟就免了,俺们县大队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老哥,俺们手里有一部分玉米良种,你要不要去看看?”庄稼人当然知道种子的重要,但对没种过、不了解的种子一般持审慎态度,谁都不敢随便一试,试不好会歉收乃至饿肚子。“我正忙着咧,过两天白(吧)。”“老哥,你先跟俺们去看看,回头俺们帮你干,都是庄稼人出身,这点活儿只是一袋烟的工夫。”郭长河犹豫了一下,终于答应:“好白(吧)。”
奸诈的人首先是聪明的人。只是聪明用在了害人上。善良人永远斗不过奸诈的人。善良人永远不会害人,却需要正派的强者保护,否则,生存是很难的。沙占魁给郭长河戴上了眼罩,领他走了一阵子,郭长河脚底下磕磕绊绊地走着,始终没往坏处想,真是县大队的话,给一个村民介绍种子,有什么必要把眼蒙上?这么简单的问题郭长河硬是不想。领进一间屋,摘下眼罩一看,郭长河头上发梢直立,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满屋子刑具,通红灼热的火炉里正烧着烙铁,旁边还有人呼哒呼哒地拉着风箱,老虎凳上血迹斑斑,屋顶吊着各种拴人的铁链,墙壁上挂着大小不一的一排粗莽皮鞭,满屋是臭鱼烂虾般的腥臭味。有哈个屁种子!
沙占魁笑嘻嘻地递给郭长河一支烟,划着火柴给他点上,道:“老哥,这阵势想必你明白是么回子事。咱是好话好说,还是硬赶鸭子上架?”
郭长河腿下哆嗦起来:“既然你们是县大队的人,俺兄弟就是县大队队长,你们对俺有么深仇大恨,要摆出哈个刑具让俺看?”
“不是让你看,是要你自己选一种,是吊房梁上用鞭子抽,还是用烙铁烫,或者是上老虎凳?”
“县大队是为老百姓做好事的,干么要打老百姓?”
“你是坏人,所以要打你。”
“俺不是坏人,俺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俺兄弟就是县大队队长,难道你们不认识他?”
“他哈个县大队队长是假的,俺们才是真的。”
“俺看你们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人,根本不是么子县大队!”
“好,既然不能好话好说,办他!”
两个马弁一拥而上,将郭长河捺倒在地,捆个结实,用铁链拴起来,吊上房梁。沙占魁笑呵呵地从火炉上拿起已经烧红的烙铁,走向郭长河,撕开郭长河的衣襟,猛地将烙铁按在郭长河的胸脯上,吱地一声冒起白烟,郭长河立即大喊:“俺没得罪你们,俺啥都说!”脸色煞白,额头冒汗,裤裆已经尿湿了。
沙占魁对郭长河用刑,不是让他说出郭山河的事,而是让他说出沙荆花的下落与行踪。沙占魁早已得知,郭山河很有韬略,抓郭长河,引不来弟弟郭山河;而抓住沙荆花,郭山河必定出现。所以,抓郭长河的意义在于找到沙荆花。沙占魁通过眼线了解到:郭山河受郭尚民之命带人突出重围,始终搀扶着沙荆花。共产党讲究信仰和阶级感情,郭山河与柴大树是一个战壕爬出来的,必然情感深厚,否则不会冒死救走沙荆花。
郭长河只是个安分守己的农民,与叔叔郭尚民不一样,与弟弟郭山河也不一样,被酷刑折磨得忍受不了时,就供出了沙荆花的藏身之地。他十分幼稚地和沙占魁讲了这样的条件:“只要你答应,抓到沙荆花不折磨她,俺就招供。”沙占魁放下手里烧红的烙铁,说:“哈个自然,俺保证不折磨她,还给她好吃好喝。”谁知,郭长河供出沙荆花以后,不仅并没放走他,还对沙荆花实施了酷刑。而且,特务队在抓捕沙荆花的时候,顺手捅死了照顾沙荆花的堡垒户郭大爷和郭大娘两口子。
原本郭山河感觉郭家堡有自己的两个亲哥哥,关照沙荆花没问题。而沙荆花怀了柴大树的孩子,已经好几个月,显怀了,需要细心照料。这是烈士的后代,不能掉以轻心。但郭山河完全想不到没经过血与火的历练和考验的大哥,会骨头这么软。沙占魁用铁钳夹住沙荆花手指,说:“你接受俺的指令,把郭山河引来,俺就放了你。”沙荆花把头一甩,拒绝说话。沙占魁手上就加力了,沙荆花发出了凄厉的喊叫。隔壁的郭长河听个满耳,不觉头皮发炸,后悔不迭。早知如此,自己怎么就听信了坏人的话咧,沙占魁哈个么的县大队,是实实在在的坏人啊!自己罪不可恕,弟弟来了怎么交待?郭长河承受不了沙荆花的声声惨叫,在隔壁用裤带上吊自杀了。
沙占魁细眯着眼睛,嘴唇紧呡,从鼻孔里发出阴笑:“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见沙荆花依旧不坦白,遂开口道:“俺就喜欢听哭叫声,夹她九九八十一下,看她的手指硬还是俺的钳子硬,你们给俺数着,俺要听数字!”
“……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七十七,七十八,七十九……”
沙荆花因为酷刑导致大出血,孩子掉了,昏死过去。但她始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沙占魁叫人把血泊中的沙荆花拉出屋子,连同郭长河的尸体,扔在离炮楼不远的乱葬岗子里。他没有杀死沙荆花,要放长线钓大鱼。还随口唱了几句京腔《草船借箭》:“造雕翎分明是暗藏匕首,三日限必笑我自吞鱼钩。怎知我测天文早已料就,自有哈送箭人一礼全收。”摇头晃脑,哼哼唧唧,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郭长河迟迟没有回家,媳妇就知道出事了,而且知道凶多吉少。村里凡是出现这种情况的,你到村外乱葬岗子去找吧,看到的肯定是尸体。夜深以后,悲愤至极的媳妇带着村人在星光下来到乱葬岗子,果然找到了郭长河的尸体,还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沙荆花。就在他们要把人背走的时候,不远处炮楼上突然枪响了,他们在星光下变成沙占魁等人射击的靶子。一干人全部遇难。
并不知情的县大队此时恰好拔掉临近的一个据点,正在烧炮楼,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因为离得很近,沙占魁害怕连累到自己,连夜溜了。而转天郭山河来到郭家堡发现了这一情况,立即组织县大队猛攻这个炮楼,将炮楼里的日伪军全部歼灭,个别侥幸没死想投降的也被击毙,同时救走了沙荆花。拿掉这个炮楼与意外抢救沙荆花都是计划外的行动,因通讯不便(黄选朝始终不和他们在一处),事先来不及向黄选朝打招呼,于是,事后郭山河再次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并且,因为再次枪杀投降的俘虏,被降职为“代理大队长”,意思是你已经不是正式大队长,只是临时代理,随时将换掉你。他还听到身后有人这么奚落:“这回鼻等罐儿该吸取教训了!”
“俺为么要杀俘虏?是因为俺遇到过这种事:有的日伪军在得势的时候,么子坏事都干,杀人不眨眼,而一旦你抓住他,他立即缴枪投降,你若放了他,他就跑回去继续为非作歹。所以,只要俺第二次遇到他的时候,便不加思考就崩了他。”这是郭山河的说辞。乃至以后他几乎不接受俘虏了。一个投降过来的伪军小队长,因为贡献了不少枪支,被县大队接收,见其作战勇敢,还提拔为区小队队长。但郭山河突然得到地下党的通知,说这个人在外县曾经杀害过很多老百姓,跟随鬼子扫**时十分凶狠,郭山河没有犹豫,立即找到知情人核实,然后将这个“表现不错”的区小队队长就地处决了。纵然你有一千一万个理由,譬如为了吃饭为了生存,哈也不行。谋饭谋生的方式有得是,干么偏偏选了残害老百姓?
受尽磨难的沙荆花,生命力极其顽强,竟然活了下来,因为她和柴大树的孩子没有保住,精神受到极大打击,两只手也落残畸形,伸展不开了。整日里沉默不语。将养了一段时间可以干点什么的时候,就用一双畸形的手不停地纺线,为县大队的战士们织“线衣”(类似毛衣,但是棉线的)。连郭山河和她交谈,也懒得开口。郭山河好几次面对她抹了眼泪,可她仍然无动于衷,只是不停地干活,干活,干活。慢慢地郭山河了解了沙荆花被捕的原因后,内心更加痛苦。当年家里穷困,两个哥哥给地主扛长工,挣出一点余粮换成钱,资助他读完了小学和镇上的中学,然后才考取了免费的保定二师,后来叔叔当了县大队的政委,他便在毕业后投奔叔叔门下,开始四处征战。没有哥哥资助,他怎么会有今天。眼下哥哥已经去世,埋怨他也已经没有意义。只是事情出在自己的亲哥哥身上,这事让他没法解释。他暗暗决定,他要照顾沙荆花一辈子。时机适当的时候,要向沙荆花求婚。沙荆花只比他大两岁,年龄上不是问题,这件事不是不能实现。
事情要一步步做。他首先找到郭家堡的村长,经过商量,开展了“抗战宣誓”试点活动,对所有的人进行民族气节教育,也是对哥哥问题的“亡羊补牢”。他拟出的宣誓内容为:“我是中国的国民,现在日本帝国主义打进了我们的国土,为着中国人民的权益,为着中华民族的生存,我愿遵守国民公约,作如下宣誓:1,不做汉奸顺民;2,不当敌伪官兵;3,不参加伪组织维持会;4,不替敌伪做事;5,不卖给敌伪货物;6,不给敌伪粮食;7,不用敌伪钞票;8,爱护抗日军队;9,保守军事资财秘密;10,服从抗日民主政府。以上誓约,倘有违纪,愿受制裁。”村长道:“真看不出,你这个‘鼻等罐儿’还有点水平哈。”
郭山河忍了又忍,如果不是当前形势严峻,他会立马给村长一个大脖溜。
县大队政委黄选朝也不是没有头脑的人,他见这项工作有水平,立即向上级领导汇报,并在河川镇四十三村全面推广,后来在全县推广。又顺势在孩童中间进行“五不”宣誓活动。誓词是黄选朝亲拟的:“不上鬼子当;不念鬼子书;不对鬼子讲一句实话;不替鬼子干事;不当鬼子的奴隶。”因此上级领导终于表扬了黄选朝一次,还把他评为“思想工作之星”。郭山河什么都没说,只是心里明白,宣誓活动只是思想教育的一种方式,能不能发挥作用,还需要在血与火中以命检验。
沙占魁设计抓捕郭山河未果,而郭家堡附近的炮楼却被炸掉,便十分恼火,“俺为么干不过你?”很快就组织人马进行反扑。此一时期的战斗经常是这样的,敌人因为作妖,你就要惩罚他,而受到惩罚的敌人会积蓄力量以后再行反扑,如此循环往复,已成规律。县大队不断吸取经验,消灭敌人往往越打越顺手,而敌人的反扑也往往越来越凶狠,越来越阴险。
沙占魁感觉化妆行动比较顺手,老百姓信任县大队,哈好,俺就以县大队的面目出现。他们在一个早晨,以十来个人的队伍,轻装简从,来到郭家堡,找到村长,在村长家里聊起天来。沙占魁早已掌握了县大队的很多行动和语言特点,甚至能讲出毛泽东《论持久战》中的一些名言,迷惑文化不高的村长一举成功。最后问到村里地道的情况,村长就笑呵呵地回答:“俺这屋就有哇!”顺脚一蹬,便蹬开了脚下一个“销器儿”,一个洞口立即出现在面前。
沙占魁笑呵呵道:“让俺弟兄们下去看看,咱继续唠着。”掏出纸烟递给村长,好几个随行人员顺次下了地道。村长刚抽了两口烟,便忽觉头昏脑涨,说:“你这纸烟——”话未说完已失去知觉,倒在地上。此时,下地道的人也返了回来——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往地道里投了好几颗毒气弹。
平时日伪军进犯都是不定期的,所以自从有了地道,乡亲们一般情况下都在地道里做事,生活。此时损失惨重就是情理之中了。转过天来,待郭山河闻讯来到郭家堡下了村长屋里的地道以后,看到约摸五尺高,三尺宽的地道里,挤满了人。不仅仅是人,还堆满了东西。老乡们把家里的家当几乎全搬进来了。不要说打仗和逃脱了,走都走不动。一抬左脚,听见“咯咯咯”的叫声,一看差点踩着不知谁家的鸡;再一迈右脚,一根木棍险些打中了头,一看原来不知是谁放的锄头。地道里,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再加上猪,鸡,农具,炕柜,纺车……天爷啊,层层阻碍,若想快速逃脱,怎么可能?
据幸存者对郭山河讲,村长屋里的洞口一打开,下面的人们觉得眼前一亮,只见“嗤”地一声,掉下来几个冒黄烟的筒筒。地道里的村民们,头一次见到这玩艺儿,谁也不知道这是毒气弹,还以为是块烧着的木头什么的,还说“村长这是干么哎”。接着就闻见一股辣椒味、火药味还带着甜味。然后就觉得喘不过气,胸口憋得像压着块大石头。眼睛开始流泪,鼻子开始流清鼻涕,这才悟出来是中毒气了。“村长干么往地道里放毒咧?”有人冒死挤过去抓起毒气筒往上投,打算扔回去,但上面的地道口已经盖严了盖子,毒气筒冒着烟又滚落回来。有人用棉被捂住了毒气筒,可是不管用,毒气还是不断冒出来。地道内一下子混乱起来,人们东走西撞,争着往其他洞口挤。
由于地道内空气不够流通,人又太多,毒气便很快发生了作用,咒骂声、呻吟声、猛咳声、呼喊声,搅成一团。有的大骂村长狼心狗肺投了敌,有的大骂日伪军断子绝孙活畜生,有的呼爹叫娘嚎啕大哭。渐渐地人们中毒已深,嘈杂归于沉寂,个个全身发烧,急剧喘息,紧靠着洞壁,倚在泥土上,双手在胸口抓来抓去,有的在地上打滚,然后一批批永不再动。幸存者说,在地道里被熏死的以老人、妇女、孩子居多,一是因为这些人体质较弱,二是因为他们下地道早,自然也就待在空气最不流通的地道深处。
郭山河眼泪汪汪。胸脯急剧起伏着,鼻涕甩了一把又一把。看着面前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被熏死的人,很多都是早年在村里非常熟悉的长辈,还有一些不熟悉的晚辈。有的两三具尸体倒在一起,把地道都堵住了。有的是一家子死在一块,父母亲搂着自己的孩子。幸存者告诉郭山河,当时有的孩子找不到妈妈还直叫娘,旁边的人说:“别叫你娘了,她还不知死在哈个地方,咱爷俩死在一块白。”就这么两个人一起死去。有的妇女怀里抱着不满周岁的孩子,孩子还正吃着奶,就这么死在洞里。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仰着倒在地道里,两臂一边挽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都死了……
一位老者突然扑向郭山河,抓住他的衣领吼叫:“鼻等罐儿,你赔我儿子儿媳妇!地道是你让挖的!”一个弟兄急忙将老者拉走。挖地道是他首倡的,这没错,可谁成想会出现这种情况呢!郭山河抹了一把眼泪,甩了一把鼻涕,留下一部分县大队成员,秘密地常驻郭家堡了。他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和弟兄们商量:“怎么办?难道俺们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昂?”弟兄们道:“他不仁就甭怪俺不义,干个狗闹的!”怎么干?俺们也化妆锄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