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止与行(第3页)
谁知黄大想没问她钱是怎么来的,也没问她为么没买点肉、蛋之类,却突然表情严肃地问:“你问哈个卖毛线的是哈村人了?”
“没有啊,问哈个干么?”
“嘿,你不懂,这里面有学问!”
“么学问哎?”
“割芦苇编苇席的事,还模棱两可地悬着,这又冒出卖毛线了,么个动向,看出来了?”
“俺就是个家庭妇女,知道么动向不动向,你甭吓唬俺,直接告诉俺就是咧。”
“这事必定是郭家堡干的,俺马上过去一趟,这事不小!”
“你不吃饭咧?”
“你不是也没做昂?”
黄大想说着话,从墙上摘下马灯,回身出屋,把一辆浑身稀里哗啦响的自行车推出来,出了院子就骑上了,一只手拎着马灯,??地奔着郭家堡而去。西天的夕阳在地平线上跳了两跳,“突”一下子就沉了下去。留下的一抹火烧云,停留了片刻,也烟消云散,代之以灰蒙蒙的雾霭。赶到郭家堡,天已大黑。依靠手里的马灯照着,推着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来到村委会见黑着灯,知道屋里没人,便拐到街上,问一个提着马灯走路的老者:“郭向前家怎么走?”老者告诉他,见前面胡同钻进去,左拐走不远就是,郭向前的院子里有人在挑灯干活。很好找。
“挑灯干活!”这四个字像钉子一样一下子钉进黄大想的脑仁里。眼下这个时段,“XXX”倒了,下一步怎么样还不明朗,不老实等着,怎么会“挑灯干活”?难道谁死了在打棺材?不然的话,就是在——他一下子就想到了——纺毛线!这活儿只有郭家堡的人敢干!割芦苇编苇席难道不是从郭家堡开始昂?
胡思乱想着,就来到了郭向前的小院门口,见大门敞着,院子里在树上高悬着好几盏马灯,地上摆着很多纺车,纺车的旁边还摆着马灯,一伙人果然在“挑灯干活”:好几个姑娘在沙荆花带领下在“嗡嗡嗡”地纺毛线。他认识沙荆花,所以,一进院就喊:“老嫂子,正忙咧?”随手把自行车停在靠墙的地方,拎着马灯走近沙荆花。
沙荆花停住手,站起身来:“大想,你咋有空视察俺郭家堡来咧?走,进屋说话。”就把黄大想手里的马灯接过来,引着他往屋里走。进到堂屋,方见郭向前正和黄新桃两个人算账,黄新桃面前的一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哈叫溜,黄大想见此,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诨:“赚了多少?不保密白?”
他和郭向前也很熟,总在一起开会,尤其当年他和郭老铁关系都不错,最近得知郭向前把黄晋升的复职问题跑成了,对郭向前父子简直服服在地。作为他这种性格和思想水平,他永远不会明白郭向前为么会死乞白赖给黄晋升跑复职的事,他看得到的,只是郭向前的办事能力非常强。乃至,还可能想到郭向前有点背景。仅此而已。按照知识分子的讲法,叫做只看到“形而下的器”,而看不到“形而上的道”。
黄大想又在脸上堆起笑容:“吃点就吃点,当初俺跟着郭老铁,走到哈吃到哈。”
沙荆花走到屋外,对姑娘们说:“今晚就这样了,大家回去吃饭,明天再继续。”
大家早已饿得肚子里叽里咕噜叫,便纷纷停了手,用脏兮兮的塑料布把纺车都蒙起来,边边角角用砖头压住。
黄大想不是一般人,是郭老铁过去的老同事,老战友,所以,沙荆花就拿出了体己钱,到村里供销社去买了半斤鸡蛋,半斤猪肉,一斤土豆,两包大果仁,一瓶水果罐头。这在当时的农村,已经相当奢侈。而且,沙荆花拿出了一直舍不得吃,等着过节包饺子的一斤白面,给黄大想烙了白面饼,炒了鸡蛋,用猪肉烩了土豆。算是让黄大想开了荤。黄大想馋猪肉馋了太久了,专捡肥肉吃,特别是专捡肉上的白油吃,而把瘦肉夹给郭向前,他都咬过了,还夹给别人,不管别人是不是膈应。因为他感觉如果全吃了就显得太没出息。已经有多久没吃上这么有滋有味有荤有素的饭菜了?郭向前拿出来的杂牌薯干酒也让他喝得非常尽兴。最后,他与郭向前达成协议:下一步帮他们黄召庄也打二十架纺车,而且,由郭向前出面淘换氯纶绒。起初,郭向前对此面有难色,黄大想便立即表态:“俺马上就把黄召庄改名字,叫‘郭家堡二村’,隶属你的领导,行白?你得带着俺们,不能自己‘玩儿’,是白?”
郭向前非常无奈,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知道,全村人都不会同意他这么做。送走黄大想以后,郭向前一直在堂屋椅子上坐着,始终不想进西屋睡觉去。因为他毫无睡意。黄大想的问题让他愁肠百转,没法说服自己。行与不行两个概念在打架:郭家堡比黄召庄困难,现在应该快速发展,时不我待,村民们眼巴巴看着,只要你一声招呼,没有二话,人人跟着你冲锋。可以说,现在郭向前在村里的地位十分巩固。但若你在没取得长足发展的同时,去帮一个比你强的村,让村民们怎么看这件事?你真的脑袋让门掩了,让驴踢了?你的威信还会哈么巩固昂?
夜里两三点了,郭向前还在堂屋坐着抽烟,沙荆花披了衣服走过来:“儿啊,睡觉去,想不明白的事白天想,夜晚路窄,白天太阳地儿底下,看哈全是一马平川。”
郭向前一声长叹,来到西屋,屋里沙荆花早已为他备好洗脸水,两把暖壶灌得满满的。他简单洗漱以后,衣服都没脱,就熄了灯躺下了。这时,因为头脑十分清醒,他隐隐约约听到院门的门钩响了一下,接下来什么都听不到了,沉了片刻,突然头顶上的窗户呲呲响了两声,因为声音不大,他也没有叫喊,甚至没有起身。可是,转眼他就又警醒起来,想看看窗户为么会响。便将马灯点燃了,举起来照着窗户,发现,在窗棂下部,塞进一个纸条。他把纸条抽出来,拿到灯下,打开一看,是黄新桃写来的:“俺知道你这一夜没法睡,黄大想一来,俺就知道麻烦来了,俺给你出个馊主意,黄大想的事可以帮,但需加价。具体怎么加,你肯定明白。祝好!新桃。看完赶紧睡吧。”
让郭向前想不到的是,转天一早,黄大想骑上自行车奔了县里,找到黄晋升,如此这般讲述一番,然后就把申请书递给了黄晋升。这样的事,还从来没遇到过,恐怕自打有了河川镇,一千多年来也不曾发生过:黄召庄要改名字,叫“郭家堡二村”。黄大想说这是全体村委会干部和村民代表的一致意见。申请书上有这些人的歪歪扭扭的签名。他们如何形成的这个“一致”,不得而知,但情况就摆在这,千真万确,不是哈个人杜撰。
黄晋升拿着这份稀奇古怪的申请书,交给解麦收,提议召开县领导班子会,郑重其事研究一次。于是,领导班子真的开了会,会上大家发言十分踊跃,感觉事出有因,黄大想是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人,绝不会脑瓜一热就干出这种事来。于是,就进行了分析:黄召庄距离郭家堡并不近,至少十里地,但中间没隔着村子,这是黄召庄人认为的“归顺”的有利条件;除此,就是黄召庄与郭家堡一样,县大队成员家属多,军烈属多。人均土地略多,但也是盐碱地,比郭家堡实力强一些,也不是太强。合起来,应该更有优势,因为郭向前能折腾,黄召庄土地多,匀一匀的话,很可能比现在情况好。
可能因为解麦收对郭向前的印象好,加之对黄大想这个老县大队队员高看一眼,这个突发奇想的申请书竟然通过了,回头就把一纸红头文件发了下来。郭向前见到这份文件以后,脑袋嗡地一下子涨出一圈,真是怕啥来啥。但他沉思默想了一阵子以后,感觉黄新桃的话是对的,可以帮忙与合作,但需“加价”,否则,郭家堡没法发展。正想着这些事,黄召庄哈边来了一群人,带着锣鼓,敲敲打打,热热闹闹,黄大想走在前面,高高兴兴地来郭家堡办“对接”。怎么对接咧?两方人马坐在村委会小会议室以后,黄大想说了,以后黄召庄原则上自己的事还是自己办,但每一件事,都要向郭家堡汇报,征求意见,此其一;其二,黄召庄有了难处郭家堡不能看着不管。其他就没有了。
事情看起来也很简单,并不复杂,也没有过高要求。但郭向前一细想,还是感觉压力很大。这时,一直紧跟着他的黄新桃又出主意了:“向前哥,答应吧,俺感觉利大于弊。下一步的很多工作需要发动群众,这不是现成的送来了?”
“你看到下一步了?”
“对,俺通过卖了几次毛线,看到了不错的前景,定白,甭犹豫了。”
省报记者再次来到郭家堡采访郭向前。把郭向前描绘成郭老铁第二,极具开拓精神,是当下农村不可多得的人才。但这一年舆论界有两种声音,一种是“两个凡是”(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要始终不渝地遵循),另一种是反对“两个凡是”,主张实事求是。在这个节骨眼,看过省报的陈玉妮和陈之谦来到了郭家堡。他们劝阻郭向前,你们的毛线先别纺了,也先别卖了。眼下说不清哈种意见会占上风,你年纪轻轻,别为这种事犯了错误。为自己的事犯错误,情有可原;为集体的事犯错误,愚蠢至极。现在保定府正在刮一股风:在看不清前景的情况下,保全自己为上。人人都在说:“《红灯记》里鸠山的话是对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俺们没有哈么低级,可也不能不小心起来。”特别是沙耕读又写了信来,让郭向前小心为是,他现在被降职,正在党校学习。
啊!郭向前一时间直感觉扑朔迷离,天地万物一片混沌。在饭桌上,筷子竟然夹不起菜来,说起话来也答非所问。在这个时候,又是黄新桃给郭向前写来纸条:“俺能猜出陈玉妮和陈之谦两位前辈所来何为,但俺旗帜鲜明地告知你,你没干错,只管往前走。因为,你曾经讲过的道理是没法驳倒的:为人民服务是共产党的宗旨,坚持这一条就没错。甭管几个‘凡是’,这是最大的‘凡是’。俺们热爱领袖,但俺们尤爱真理。新桃。”
郭向前和母亲,娘,姥爷坐在一起吃饭,心里七上八下,不是滋味。家人的话是最亲切的,透着不容置疑的关爱。而黄新桃的话,又是如此高屋建瓴。他看看母亲,又看看姥爷,他们也正表情殷切地看着自己,怎么向他们表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