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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止与行(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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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项似乎脑筋好使,当即就明白了,暗想,这郭向前果然不同凡响,他比别人都多看出几里地去。便急忙点头。哈个郭三秀却不明白,瞪着眼瞪着,说:“咋还要拜干亲?”郭七奶奶也没明白,说:“现在不时兴拜干亲了,再说俺这么大岁数了,认干亲干么哎?”小项急忙扯郭三秀一把,说:“傻样儿,这件事必须做,否则俺不跟你结婚。”郭三秀依旧瞪大了眼睛,对郭向前叫阵:“为么要拜干亲,是不是大队给郭七奶奶的补助要交给俺们负责管理?”

平日懒得说话的郭向前此刻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郭三秀:“俺说三秀,快收起你哈点小聪明,咱郭家堡只怕没有第二个像你这样的女人,甭跟俺装疯卖傻,死了你哈个念头白——究竟拜不拜干亲?不拜,你们的事俺可屁毛儿也不管了。”

郭三秀依旧装傻,问:“向前哥,你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么药哎?”

郭向前道:“自己琢磨去,俺懒得理你了。”郭向前佯装恼怒,转身欲走,郭三秀急忙一把扯住他,说:“别走别走,俺们现在就拜,你这大书记得在旁边做个见证白?”“这还差不多。”郭向前把表情调整好,一本正经地站好,两手下垂,贴着裤缝,就像当兵的立正,两眼目视前方。郭三秀把郭七奶奶拉到郭向前面前,两口子跪了下来,对着郭七奶奶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发誓:“俺们从今往后就是郭七奶奶的孙女和孙女婿,一定忠心耿耿孝敬奶奶,不让奶奶着急生气,为奶奶养老送终。”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沙荆花此时走过来,拉住郭七奶奶的手,说:“七婶子,这件事您就实受就行了,向前做得对。不然哈个机伶鬼儿三秀会算计你咧。”

郭三秀一听这话急忙阻拦:“老婶您这话可不对,俺在向前哥领导下,敢做出大格的事昂?他还不得吃了俺?这半天您看他一直在数落俺!”

沙荆花道:“行了行了,事情已经办了就行了,回头让向前给你们安排盖房的事。”

一干人方才走出郭向前的小院。

郭家堡“抢”完三秋(秋收,秋耕,秋种),在10月底收完玉米、高粱,完成了深翻土地,播下了麦种,在霜冻以前保证麦苗能长到一定高度,这样,就不至于在霜降以后接踵而来的寒潮侵袭下,因小麦植株过于矮小而冻死。而今年“抢三秋”因为收割拖后了十来天,收成增加了,可后面深翻土地和播种的工作就在时间上十分赶罗,用有的村民的话说:“郭向前赶罗得俺们屁滚尿流。”虽带着玩笑口吻,却也是实情。这一切郭瓢子做不到,而郭向前做到了,原因是他推行了“按劳分配”原则,打破了原来一天十个工分铁定了不能变的老章程。事后郭瓢子自己也想过这件事,他当然明白拖后十天收割可以增产,但他动员不了全村村民这么赶罗地抢农时,原因是他一直在沿袭郭山河的工作方法,而郭山河的路数是自己带头,问题是,拖后“晚收”这种赶罗事不是一个人带了头就能带起全村的。说到底,郭山河没有儿子郭向前打破常规“按劳分配”的勇气。也许,哈个时代就如此。郭瓢子这么为自己解释和开脱。

一切都妥帖了,郭向前方才长出一口气。便安排人员给郭三秀两口子脱坯,准备盖房子。

郭三秀也在沙荆花安排下,跟着纺线组兢兢业业工作,眼看第一批手工纺的氯纶毛线,在集市上顺利卖出。大家都分得了一些收入,虽然不多,却比编苇席收入高。于是,大家信心倍增。都撺掇郭向前继续去北京氯纶厂淘换氯纶绒。郭向前便再次出发了。这次,他带了小项和另外两个小伙子。

这次拿回来的氯纶绒比上次多几倍,所以,郭向前把学纺线的队伍又扩大进十几人。

这些日子黄召庄发生一件“耩空耧”的“新鲜事”。若干年后实现了一定程度的机械化,农民播种一般是播种机机播,但在时下,播种用的是有两个耧腿的木耧。前面一个人牵着牲口拉耧,后面一个人摇耧,种子通过耧腿角均匀地播到地里。“耩空耧”就是耧斗里不放种子,只在地里划出两道播种的沟,做做样子。黄召庄为么要费工费力地“耩空耧”?因为黄大想感觉黄召庄地处五曲河故道,土地多为沙白地,水源不足,肥力不够,如按上级分配种植计划种杂交高粱,不仅产量低,而且品质差,连牲畜和鸡都不爱吃。但因地制宜种花生和红薯,则可粮油双丰收,完成粮食征购任务会手拿把掐。之所以“耩空耧”,是为应付种植“一刀切”的检查,待检查过后再按农民意愿种植。谁知黄大想因此挨了镇里组织的批判,而事后他们种植的花生和红薯却喜获大丰收,向国家贡献的粮食和油料增多了,农民生活也略有改善。镇里便蔫蔫儿的不再多嘴。后来女作家丁卫红问黄大想对此事有什么感受,他迟疑了一阵,用手掌捂住半拉嘴说:“农民会种地,需要自主权。”丁卫红很兴奋,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你们为国家做着贡献也挨批?”黄大想说:“还不是有些人没事找事?否则怎么显出他在干工作,是白?”丁卫红却摇了摇头:“这是一种可怕的‘惯性’。但愿别的村不再出现‘耩空耧’问题。”

黄大想一声叹息:“唉,农民生活贫穷,没有不缺的东西,缺粮、缺菜、缺油、缺肉蛋奶。可一些干部却打着执行国家计划的旗号,片面追求‘上纲要’、‘过黄河’,不顾土质、地力、水肥条件的局限,强行推广种植所谓高产品种——杂交高粱,搞‘一刀切’。极个别的甚至强行‘毁瓜拔苗’,快成了‘一个县一个生产队长’了。过去俺也放过‘卫星’,现在应该吸取教训了。”

丁卫红对冀中推广“杂交高粱”一事比较了解,因为实验杂交高粱成功的人也是个工农兵学员,是HB农大的,这个人叫詹振海。1971年,品学兼优的詹振海初中毕业后回冀中老家务农,大队分配的任务是赶马车。“一辆马车两人赶,一人送货一人闲。”虽然离理想抱负相去甚远,但詹振海有很多闲暇按自己的兴趣生活,而他的兴趣就是钻研粮食作物的改良。以至推荐读工农兵学员的机会到来时,他曾犹豫要不要丢下马鞭迈进考场(工农兵学员也要考试,只是相对简单)。因为此时他一直在实验“杂交高粱”。他订阅了不少这方面的报纸、杂志,实验正在“裉儿”上,大队书记找他来谈读工农兵学员问题时,他不假思索道:“让更想去的人去白,俺这实验未出结果咧。”大队书记当时就给了他一个大脖溜:“你小子咋这不识抬举,这种事哈有随便让的?”

詹振海报完到又回村里干了三个月,直到取得成果,方才去学校上课。在农大读书,专业是学习和研究谷子种植,当时小麦、玉米是研究热门,是更多人愿意选择的方向。詹振海和老师谈了自己从事“杂交高粱”实验并已见初步成果的事,校方十分高兴,立即组织师生介入进来一起研究实验,一年后,在詹振海原实验基础上又提高产量20%。省里对此非常重视,立即在条件适宜的地区进行推广。而丁卫红得知以后前去采访时,詹振海已经接了新的任务,和老师一起实验“杂交谷子”了。他介绍说:“不同品种对于光照和温度变化的敏感性是不一样的,可以通过实验去发现它们的差异。”他进行的就是这种基础实验。每天下午,他用纸箱把实验材料全部扣住,然后在第二天按设定的时间表将不同材料的纸箱依次拿开。材料见光时间长度分别为6、8、10、12小时,每到一个节点,他就要去揭开纸箱看看。实验不复杂,但对时间掌握要求严格,为获得精准数据,他趴在试验田里,一待就是一个多月。遮光10个小时和8个小时等时间长的材料提前出了穗。一系列谷子在面对光照温度差异时表现的特性被詹振海写进毕业论文。时隔不久,他们实验成功的杂交谷子也得到了推广。

科研成果得到推广,作为科研人员,是求之不得的。哈是他们成功的见证。但在黄大想这里,却不愿意被人按下脖子强饮驴。因为各村镇土地、水肥条件不一样,种什么,应该多听村里人意见。“强推”的结果,就是虚与委蛇,甚至被逼作假,出现“耩空耧”现象。

丁卫红意识到,这就是冀中农民的呼声。于是连夜赶写新闻稿,鲜明地提出“还生产队因地制宜种植的自主权”,“以粮为纲,还要全面发展”。农民“在完成国家定购任务的前提下,生产队种什么,怎么种,大队、公社、县都不要乱加干涉!”她把稿子送到省报的一个相熟的编辑朋友手里,引起报社领导高度重视,几天后便在一版显著位置加编者按刊出;其他地区报纸纷纷做了转载。稿子在冀中农村引起很大反响,“耩空耧”的“典故”连同“农民会种地,需要自主权”的呼喊,成为一时的热门话题,丁卫红感觉这是她应该,而且必须为冀中农民道出的心声。因为这件事,黄大想也派人给丁卫红送去半布袋家乡特产花生,足有二十斤,够她吃半年的。

一个周日,黄大想的侄女黄三丫到镇上集市买东西,本来她也没么钱,只是得空出来透透空气。在家里实在憋闷。哈个黄大想的脑痴呆的老婆,一会儿拉,一会儿尿,总得给她崴,还总得洗,做饭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黄三丫喘着粗气,快步走到镇上,在集上逛着,看到卖鸡蛋的,权衡了一下,没舍得,看到卖猪肉的,流连了半天,还是走开了。这时,她突然看到一个姑娘蹲在路边卖毛线,哈是一个柳条簸箩,里面密密实实地码着整整齐齐的灰色毛线,她当时就想,俺买点回去给大想织件毛衣白?现在两个人好成一个,彼此变成了“心肝肝”——黄大想每到搂着她的时候都会在她耳边说:“俺的心肝肝哎!”于是,她就心旌摇**,也会咬着黄大想的耳朵回答:“你也是俺的心肝肝!”

黄三丫在毛线簸箩跟前蹲了下来,手里轻轻摸着,感觉十分柔软,温暖,便问:“怎么卖的?”

“十块钱一斤。”

“有点贵——”

“你到别处先寻寻价,回来再说贵不贵。”卖毛线的姑娘看着她,面无表情。

黄三丫站起身来,喘了口气,她因为身体稍胖,蹲一会儿再起来就喘。两眼一边四处寻摸着,一边慢慢走,哎,她看见十几米以外还有一个姑娘蹲在路边,面前也摆着柳条簸箩,里面也是毛线,只是颜色不一样,哈个是灰色,这个是蓝色。她急忙走过去:“多少钱一斤?”

“十块钱。”对方面无表情地回答。

她蹲下身子,伸手摸着毛线:“俺只买一绺行白?”

“不行,论斤卖。按绺卖最后剩少了就没法卖了。”

看起来,都这个价。黄三丫犹豫再三,又蹩回去,买哈个灰色毛线去了。因为,她感觉黄大想适合穿灰色的毛衣,蓝色不上档次。虽然农民们一般舍不得穿毛衣,能有绒衣穿都算奢侈,一般就是一件棉袄,怀一掩,腰里煞根绳子就过一冬。但她太爱黄大想了,虽然穷,也无论如何要让黄大想风光一次。她都想好了,一旦给黄大想织好毛衣,就让他穿着去开村委会,外面不套外衣,就为展示。让大家看看,俺家大想也是一表人才不是?

做着美好的打算,她就掏出了仅有的十五块钱,买了一斤半灰色毛线。早年她曾经织过线衣,使用的分量差不多就是一斤半,当然,论成本就便宜多了。而且,织线衣的线是拆线手套的线,是在镇上工作的一个亲戚给了她很多脏兮兮的线手套,告诉她,洗净了可以拆了织线衣。她果真这么做了,织出一件线衣,上面有些洗不掉的污渍形成了不规则的图案,不过,这件线衣她也穿了很多年,在村里也风光过一阵子。

买好以后,她就立即回家了。到了家,先给脑痴呆的婶子崴屎崴尿,然后洗粑粑褯子,给婶子洗下身,都收拾完了,就找出织毛活的竹签子,这种东西几乎家家都有,不一定都买得起毛线,但都存着竹签子。她按照织线衣的手法,先找出黄大想的片衫,调量好了尺寸,就开始将整把的毛线缠成球。再往竹签子上绕着织。织毛活不是特别复杂,但需要专心,于是,黄三丫织起毛活就忘了做饭。转眼黄大想就进门了,她没像往常哈样迎上去搂着亲嘴,屋里也没飘着饭菜香味,静悄悄的像没人一样。

“人咧?”黄大想喊了一声。

黄三丫方才醒悟,是当家的回来了,可自己还没做饭。急忙从西屋走出来,手里织着,嘴上说着:“大想,俺刚才到镇上去了,没买吃的,给你买了点毛线,瞧。”遂举起手里的竹签子让黄大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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