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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暗与明(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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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暗与明

早晨郭向前爬起来洗裤衩,被沙荆花冷眼旁观,记在心上。她作为长辈和过来人,对年轻人的一举一动、星星点点都是十分在意的。便在吃早饭时问了一句:“儿啊,你打算找个么样的姑娘做媳妇哎?”郭向前啃着玉米面饼子,迟疑了一下,说:“没考虑成熟咧,不过俺肯定不会打光棍儿的。”

正在热火朝天割芦苇编苇席的郭向前,被非常意外地推选为郭家堡新一任村主任兼书记。黄新桃的“情书”也随之而至。“梦遗”归“梦遗”,他让自己对男女情事保持了足够的冷静。村子里的事情不少,说不上千头万绪,可也十分繁杂。他不能天天跟着知青们去割芦苇编苇席了。这时,知青中的大许,就活动了心思。前些天,他接到了家里的来信,说一个邻县的亲戚当了镇长,手里有一个指标,可以安排一个知青,到镇上机修厂当工人。去不去,大许经过思考,感觉自己在郭家堡没么前途。虽说前一阵子上过报纸,也到县里开过会,但事情过后就一切都风流云散了。该上大学的人家黄晋升的儿子去了,邻村的漂亮姐去了。下一个怎么着也该轮到黄新桃了,她哈么“巴结”郭向前,而郭向前现在又当了村里一把手,不照顾她照顾谁?思前想后,他就找郭向前来了。

“向前哥,俺家里来信说,在邻县有个安排的指标,你看俺是不是该走了?你是老大哥,各方面很成熟,俺听听你的意见。”

“你若想上大学,就再等等,只要有指标,咱村俺第一个推荐你。”

“怎么会,黄新桃跟你这么好,能轮到俺?”

“你们一个个走,你第一个。”

“真的?”

“肯定是真的,但不知以后政策会不会有变化。哈是谁都没办法的事。”

“嗯……哈俺还是走吧,不等了。”

“也好,机会难得,别耽误了。”

大许收拾行装,走了。小项和黄新桃都去送他。郭向前亲自推着独轮车,让大许坐在上面,享受一下坐车的愉快。到了长途汽车站,大许跳下车,一把抱住郭向前,说:“向前哥,俺本来离不开你,可是,俺也不能不考虑前途哇。”说着话就呜呜地哭起来了。旁边小项见景生情,也跟着哭,还念三音:“你们都有办法,俺这样没根没叶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以后咋办咧?”他甚至哭得更凶。

黄新桃却不哭,一只手死死抱着郭向前的胳膊。哈种出于心底的依赖,已经溢于言表。她肯定把自己一生的命运全押在郭向前身上了。

郭向前也抹了一把眼泪,说:“大许,记住,未来的社会是知识型社会,这是俺在部队体会到的。你以后还是要加紧学习,抓住一切机会上学进修。”

“是,向前哥,俺会的。”

大许说着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奖章,哈是郭向前从部队带回来的三等功立功奖章。怎么会在他手里?郭向前以前一直在大娘沙荆花的屋里躺柜上的茶叶盒上放着的。大许满脸通红地说,他在一天屋里没人的时候,顺走的。哈个茶叶盒上摆着两枚,他一时发了“恻隐之心”,只顺走一枚,现在完璧归赵。郭向前稍稍愣怔了一下,立即哈哈大笑,说:“大许呀,你若不说,这件事俺一辈子也不知道。就冲你迷途知返,俺奖励你,这枚奖章俺送你了!”

“真的?”大许吃惊地看着郭向前,伸手欲接,黄新桃说话了:“大许,知点趣儿白,你好意思伸手拿昂?人家向前哥高风亮节,你就见好就收是白?人家的立功奖章你拿在手里就算你的咧,合适昂?”又回过头对郭向前道:“向前哥,你对部队难道没有感情?部队给你的奖励这么不值钱?竟然转手给一个——?”后面的话很可能是说“小偷”,但她没说。

大许见此急忙打躬作揖,一个劲说:“向前哥,俺不要了,不要了,俺本来也没想要,是俺太自不量力咧!”拎起包裹和旅行包,兀自跌跌撞撞向长途汽车站走去,恰好这时来了车(哈个时候都是先上车,后打票),大许头都没回就上车了。继而,汽车突的一声又开走了。小项也不哭了,拉着郭向前往回走,说:“咱甭看他,么个生地瓜玩意儿,向前哥对他哈么好,还偷人家东西,而且还是这种纪念物。忒不应该了。——新桃,你哈一番话说得够味儿,否则哈个大许就真把奖章拿走了。”

郭向前眉头紧锁,也是一时不得要领。但他想了一阵,还是想明白了。年轻人都有上进心,愿意立功受奖。只是没有机会,没有能力。否则,为么大许不偷其他值钱的东西,偏偏偷一枚奖章?难道这枚奖章能卖钱?

……

这一年自年初以来,发生了一系列让人心情晦暗乃至悲伤、迷茫的事情——老一辈革命家,为人敬仰的周恩来总理逝世了,继而发生了天安门广场事件,数不清的老百姓涌上街头,以悼念总理之名对各种不满意现象进行抨击,评说,校正和祈愿;时隔不久德高望重的朱德委员长逝世了,人们还没缓过神来,唐山发生了7。8级强烈地震,死伤大量老百姓,国家正在举全国之力抗震救灾,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又逝世了;各村的追悼会开了一次又一次,虽然都很穷,可白花还是做了哈么多,黑纱扯了哈么多;各村的大喇叭,都把哀乐一遍又一遍地放起。中国的天空一时间乌云翻滚,乡下的人们和城里的人们一样,奔走相告,悲伤疑惑,无数的人在问,中国这是怎么了?中国这是怎么了?前途在哪里?前途在哪里?……

村子里有信迷信的人,在屋里堂桌上摆了他所信得过的人名牌,可能是毛主席,也可能是祖上,还可能是郭老铁,不一而足,在地上摆一个瓦盆,在里面烧纸,跪下磕头,祈福,祈愿,祈求对自己对家族的保佑。脑袋磕在地上咚咚地响。哈是真磕。不是象征性挨一下地皮。哈是百分之百真诚地祈愿。因为作为社会最底层的农民,除此他能做什么?

郭向前的堂屋里,墙壁上凡是有钉子的地方,全都挂了马灯,加起来不下十几盏,再加桌子上的煤油灯,把整个堂屋照得十分透亮,完全没有了夜晚的意味。正中方桌的左边坐着沙荆花,她的右手紧紧抓着坐在身边的郭向前的手;方桌的右边坐着郭来福,他没有抓谁的手,他的右胳膊耽在桌边,手里举着一支烟在抽。眼前密密匝匝坐满了年轻人,和少数关心国家大事的中老年人。这显然是个家庭色彩的非正式的会议。而这个会的发起,缘自一个去过北京天安门广场看过“天安门诗抄”和“大阵仗”的年轻人,他到北京串亲戚,读到“欲悲闹鬼叫,我哭豺狼笑,洒酒祭雄杰,扬眉剑出鞘”后十分震撼,回来后就找到郭向前,说:“向前哥,俺太迷茫了,国家现在究竟是咋了?你开个会,让大家一块唠唠白?”于是,有了这个家庭名义的会议,而不是大队部的会议。屋子里已经沉寂了十来分钟,谁都不说话。因为刚才沙荆花提了个尖锐的问题,人们不好回答:“国家发生了哈么多事,咱郭家堡该咋办?”

谁知道咧。大家面面相觑。郭来福开口了:“咱中国人的传统,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国家面临着可能发生什么事端的时候,俺们要做明白人,不能混吃等死。但中国古人还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么意思咧?就是说因为战争和皇上瞎折腾,左右是老百姓受苦。这就回到刚才的哈句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俺们有责任说出老百姓的愿望,让国家多做参考,不要等问题成了堆,砸了锅,哈时候积重难返,损失就大了!”

郭来福是县处级干部,他说话自然是高屋建瓴的,村里的人们难以接上话茬。沙荆花攥攥郭向前的手,说:“儿啊,在现在这种非常时期,你有么想法?”郭向前神情凝重,眉头紧锁,扫视着面前这些文化不高的村民们一张张茫然的脸孔,他们的空洞无助的眼神,让郭向前感到揪心,乃至也受到传染——也产生茫然。坐在他右边的黄新桃用肩膀拱了拱他,意思是“说白,怕么哎。”郭向前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下,开口了。

“过去报纸上常讲这句话——‘党心民心党员之心’,在眼下这个非常时期,俺就讲讲自己的‘党员之心’。俺在部队入党的时候,不是靠写两次申请书、找领导谈谈话就入了。不是的。俺是在摸爬滚打的军事训练上在全连拔头筹;在农场大太阳地儿底下收割麦子拔头筹;每个周日到厕所、猪圈做卫生坚持不懈;帮战友洗衣、缝被坚持不懈;遇到危险第一个冲上去,并马上拿出解决的办法。而且,俺通读了《毛选四卷》,通读了四卷本的《马恩选集》、四卷本的《列宁选集》,在世界观上坚定不移……否则,俺咋会不到二十岁就荣立两次三等功,三次嘉奖,还入了党?站在党旗下宣誓的时候,俺曾经浮想联翩,看天地之间,悠悠万事,么最重要?成为人群中的先进分子,带领群众走向未来,越走越好,而不是跟头把式,今天摔跤,明天还摔跤,摔得鼻青脸肿、胳膊腿折了也不知道看路,最后元气大伤一死了之。或者自己小日子红红火火,身边老百姓穷么哈哈。哈个不是俺先进分子的追求!俺站在镰刀铁锤的旗帜下,就感觉党组织是巍峨壮丽的群峰,而俺是其中一块石头,俺是它的组成部分,它少了俺,微不足道,俺少了它,就无所作为。大家想想,是谁推翻了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是谁让历经屈辱的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让曾经侵略俺们、瓜分俺们、在中国土地上搞‘三光政策’的列强们也跑来访问、建交?是中国共产党!是毛主席!忘记这一点,俺们就等于数典忘祖,就是不肖子孙!小到一个家庭,大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能没有主心骨,俺们国家的主心骨是谁?不是台湾的国民党,更不是外国的某个党,而是俺们自己的党,共产党。历史证明,解放旧中国和建设新中国都离不开共产党。但是,话说回来,作为这个党的一员,以么作为行为标准?就是看你是在想着为人民谋利益,还是想着为自己谋利益。除此还有其他标准昂?俺感觉没有了。俺们的党原本就是秉持‘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起家的,并不是多么高深莫测。不论你写多少本著作,讲多少套理论,只要离开这个简单的宗旨,哈就不是共产党。下一步俺们辨别方向,就应该如此。这是俺的意见,敬请大家斟酌。”

大家热烈鼓掌。这些道理早已被报纸讲得很多,人们耳熟能详,郭向前在此显然只是表个态,没有更多新意。但是,黄新桃还是接过话来,可能也是为了“捧场”:“俺把向前哥的话归纳一下,只有两点,一,当前中国社会离不开共产党;二,作为党员就要坚持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否则你就不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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