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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退与进(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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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更关心各式各样的初次接触的东西。文学首当其冲,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王亚平的《神圣的使命》,从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开拓者》,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沉重的翅膀》,张贤亮的《灵与肉》,路遥的《人生》,铁凝的《哦,香雪》,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环》,王蒙的《春之声》;宗福先的《于无声处》,苏叔阳的《丹心谱》,金振家、王景愚的《枫叶红了的时候》;北岛的《回答》,舒婷的《致橡树》,李瑛的《一月的哀思》,艾青的《光的赞歌》,叶文福的《将军,不能这样做》,熊召政的《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等小说、话剧、诗歌纷纷发轫,如同开闸放水,汹涌澎湃,气壮山河,成为各阶层人们热议的话题。文化界则倏忽间出现了“儒学复兴论”、“全盘西化论”、“西体中用论”、“综合创造论”,继而“反传统论”、“中西文化平衡论”、“中西文化互为体用论”、“道德重建论”、“对传统创造的轮化论”等各式各样的论家与观点纷纷登场亮相,一时间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接,扑朔迷离;文化学者汤一介、李泽厚、庞朴、王元化、刘再复、金观涛乃至参与其中的作家王蒙等诸名家,群星璀璨,如日中天,引领时代话语潮流。

但社会是分层次的。河川镇与全国文化界现象相伴的,是年轻人的活跃,今天要这么着,明天要哈么着。最喜欢的电视剧是时下热播的《大西洋底来的人》和《加里森敢死队》。街上的小青年要穿喇叭裤,戴蛤蟆镜(迈克镜),留披头发,拎录音机才算时髦;前不久新娘子结婚要的是“三转一提溜”(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录音机),现在又要起“三金”(金项链、金手镯、金戒指);有点文化的人则言必称“弗洛伊德”、“萨特”、“尼采”,如同当年的“开口不谈红楼梦,虽读诗书也枉然”。

当此节骨眼,擅长给晚辈把脉的陈之谦教授,给郭向前写来一封信,他因对郭向前知之甚深,不担心郭向前会加入河川镇年轻人的行列,但担心他会对文化界现象迷茫,于是,这样告知:前不久,省里一位刚刚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写了一篇《歌德与缺德》的杂文,引来文化界的轩然大波,本来边际模糊的两个阵营倏忽间横眉立目拔刀相向起来。文化界因为有人力倡中国需要“全盘西化”,遭到主流舆论强力批评与批判,“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尤其“坚持四项基本原则”被重新强调;陈之谦慨叹,文化界虽则强大强悍,难免躁动冗杂派系林立,在随风摇曳和暗流涌动之中,透着敏感、脆弱,却也生动和景象别致。而哈些争论注定不会有么结论,只是在此过程中留下大量学术积累和思想财富,深刻地影响着后世。陈之谦道:“可把这些争论看做是中国近代以来的第二次思想启蒙运动,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相媲美。虽然依旧没有最终完成,但这次启蒙运动却是对党内“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理论务虚会”的延续、呼应与外化,为中国持续进行改革开放奠定了广泛而深刻的思想基础,意义难以估量……”

对于“理论务虚会”,郭向前是知道的。但做为他这样的年轻基层干部,一个整日忙忙碌碌的乡镇长和文化圈以外的人,他是否关注国家的理论、文化现象,除了陈之谦,没有人在意。他自己也完全可以用“忙于事务性工作”来遮掩漠不关心的态度。但他因为勤于读书看报,不可能不关心,也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态度,而他的态度是建立在多年来通过读书学习产生的立场观点上,还建立在多年来所受到的陈之谦、陈玉妮、沙荆花、沙耕读等人的影响上。他不会随便跟着哈个潮流走。河川镇四十三村有66平方公里、6万多人,他做为这一方水土的管理者,考虑最多的必然是社会大局和总体走向。对文化界的现象也必然持一种冷静态度。

他来到制药厂巡视的时候,看到沙红果新烫了洋气的“荷叶头”,穿着一身银灰色的西装,里面是雪白的绣花衬衣,没扎领带,告别了早先村子里妇女们的哈种灰塌塌的一字领肥褂子。沙红果有些挑衅般问他:“俺最近在保定府看了刚刚恢复上演的好莱坞电影《乱世佳人》,你看过昂?俺现在的发型就是电影演员费雯。丽的发型,你喜欢昂?”

郭向前一时语塞,沉了一下,道:“俺没看过这部电影,但俺看过玛格丽特。米切尔的小说《飘》,是写美国南北战争中发生的故事。你的发型,俺能接受。”

沙红果感觉有些受挫。她的发型在郭向前这里仅仅是“能接受”,而没得到夸赞。她当时看完电影就到保定府的理发店做了这个发型,花了不少钱。尤其她没看过小说《飘》,但也知道电影《乱世佳人》是根据《飘》改编的。于是,她不甘示弱地继续“发力”了:“俺还看了电影《安娜。卡列尼娜》、《巴黎圣母院》和《简爱》。”

“真不错,这些电影俺都没看过,小说倒读过。”

终于表扬了沙红果一句,但后面的话又哈么透着倔强。

“现在社会思潮十分活跃,你对哈些事怎么看?”

时下年轻人沟通思想往往先从电影、书籍说起,然后转入对社会潮流的评价,几成惯例。郭向前道:“俺先问问你咧,对哈些事怎么看,免得话不投机。”

沙红果道:“俺对西方哈些东西既不反感也不膜拜,俺向老外学习,是真学,但学的不是哈些。俺之所以做这个发型,是打算——”她看了郭向前一眼不说了,可能因为么原因而忌了口。她指着自己的衣服说:“这身衣服是皮尔卡丹,法国客户送的。今年春节晚会上张明敏唱的《我的中国心》说得好——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

郭向前的心里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道:“刚才你一个‘费雯。丽’把俺打蒙了,几乎不敢说话了。现在俺就敢说了——各种没接触过的东西进来,是改革开放的必然,也是国家物质和文化发展的需要,不足为奇。但没必要迷信。一百年前中国‘开眼看世界’的有识之士就讲过‘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国不改革开放不行,但若放弃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基本国策,靠仰人鼻息过日子,便死路一条。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你自己的国家自己不建设,指望谁建设?希望老外是雷锋,是焦裕禄,他们是昂?连美苏这两个二战的战胜国都想让中国‘隔江而治’拆散中国。外蒙古原本是中国版图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硬是给拆散了出去。前些日子俺跟外蒙古的人谈合作,心里边真如打碎了五味瓶,不是个滋味!”

沙红果一声长叹:“唉!这话俺爱听。走,咱们到万柳堤上吸吸新鲜空气去。”引着郭向前走出制药厂。

郭向前身着深蓝色土布制服,哈是沙荆花亲手织的布,亲手为他量体裁衣,亲手缝制。他嘴上抽着一根烟,裤脚上和黑布鞋上的黄土,十分扎眼。和一身洋装潇洒靓丽的沙红果走在一起,很不协调。每一个看到他们的人,都不会相信这样的两个人能够最终走到一起。他们并肩徜徉在万柳堤上,郭向前说起了他和呼斯满等人与外蒙古的人谈判的情景。

沙红果道:“俺们制药厂可以加入进去昂?俺可是为这事专门做了发型的。”

“你真是有心人,当然可以。”郭向前咋会不明白,做了发型是给老外看的——接下来她笃定要提出参与与外蒙古人的谈判。郭向前此刻在心里已然做了默许。她做过好几年外贸工作,这方面是行家里手,出哪门进哪门十分熟稔,人尽其才,何乐而不为咧!

两个人走了一阵曲曲弯弯疙瘩溜晶的土堤,在一侧斜坡上有几个燃烧后剩下的黑黢黢的残木橛子,哈是原来沙金来搭的草棚,是他的收费站之一。这些地方一度是沙金来的“天下”,哈么多的外地商户在此喋血。他又向沙红果讲起了这些,讲到了彪形大汉的棍子楔到他腿上的瞬间,他的哈种撕心裂肺的痛觉。沙红果突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俺不喜欢血腥!”

郭向前点点头,轻轻推开了她的手,她则顺势捏了他手指一下,两个人便对视一眼,继续往前走,沙红果脸上微微发烧,郭向前则心里有些乱,转移话题,发起感慨:“河川镇这些年的事实证明,几时没有形成坚强统一的领导,几时就是乱局。出现不能坚强统一的原因是个别人私心太重。过去咱们讲‘斗私批修’有些过,但若作为一个党员,把‘私’字摆在万事之首,秉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没法建设好这个国家的。现在很多人在讲‘个人利益最大化’,照此办理,董存瑞就不该炸碉堡,黄继光也不该堵抢眼,雷锋也不该冒雨送大娘回家,焦裕禄更不该带病坚持工作……”

沙红果说:“这涉及‘人本主义’与‘爱国主义’的冲突,咱说不清,换个话题——最近,俺从一份报纸上读到这样一种观点,让俺十分赞成,文中说,姜太公被封齐国后,依照周朝的传统,根据殷商的制度,结合齐地实情加以改革,扩大农民的自主权,减轻农民的负担。非常难得的是姜太公还重视工业和商业,认为‘大农、大工、大商’是立国之本,是国之‘三大’(《六韬。文韬。六守》载:太公曰:‘大农、大工、大商,谓之三宝。……三宝完则国安。’他治理齐国,不但重视农业,而且利用齐地鱼盐资源丰富的优势和重商传统,大力发展工商业,‘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很快使齐国成为富国。由此可见,是分田到户还是种田集体化,仅仅是个组织形式,是形式而非内容,内容的关键在于‘农工商并举’,三者缺一不可)。文中举例说,中国和美国的情况不一样:中国和美国的国土面积差不多大,但美国的人口只有三亿,而中国是它的好几倍。美国的城市发达,人口又相对稀少,所以要将农村人口解放出来,让少数人坚持农耕,让大多数人涌向城市。而中国是人口大国,如果也像美国哈样搞,就算是建设再多的超级大城市,也不够用。中国的当务之急不是怎样把农村人口变成城镇人口,而是怎样让农村人口在自己原来的土地上安居乐业。想当年陶渊明在《归园田居》中是怎么说来着:‘……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椋,桃李马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一腔乡土情怀溢于言表。”

(下)

郭向前感觉沙红果口才很好,很喜欢她的谈吐:“讲得不错,请继续。”

沙红果道:“俺这些年做外贸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盲目自信,‘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第二阶段是盲目自卑,看老外任么都好,中国应该‘全盘西化’;时间长了就有了第三阶段:虚心向老外学习,但不是一切照搬。俺越跟老外打交道,越喜欢自己的家乡,正因为家乡落后,可塑的空间才大,俺们施展才华的舞台才大。”

郭向前道:“你这些话都说到俺心里了。你的情怀、陶渊明的情怀其实就是最常见也最可贵的爱乡爱家情怀。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农业大国,中国的文明是建立在农耕文明之上的,正所谓‘黄色(土)文明’。农耕文明的特点是富有建设性,而不是掠夺性,这一点与西方的所谓‘蓝色文明’是根本不同的。而正是这样的文明孕育了勤劳智慧的中华民族炎黄子孙。而且,因为人口众多,吃粮和种粮问题是顶顶重要的排第一的问题。基于这种思考,若是妥善处理好三农(农业、农村、农民)问题,国家必然稳固。譬如咱郭家堡,就是让村民在自己的土地上安居乐业,而不是任由他们漫无目的地涌向城市,也因此村里的土地几经周折而一亩都没有撂荒,也没有留守儿童、留守老人的问题(此时有的村已经出现这些问题);全国都如此的话,城市就不会因此带来新的年轻人就业压力,乃至不会有常住人口、外来人口的压力;春节来临之时,交通线路也不会人满为患,‘春运’一词也就无从说起;而且,发展了的、富裕了的农村会是另一道不亚于城市的亮丽风景……这些在郭家堡正在逐步实现,农村的建设,理应从农本位出发,乡村建设就是建设乡村,而不是简单地将乡村良田推平了盖楼,转变成城镇或工厂,更不是放弃和逃离……”

两个人谈得非常投机,直到太阳西下才回到村里。分手时两个人握了手,相约以后有空继续交流。沙红果还说一句这样的话:“和你在一起待不够。”郭向前听了赧然一笑。

郭向前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窗棂明月光,思绪奔腾忙。他给北京的老前辈、老领导沙耕读写了一封信,诉说自己的眼下林林总总的疑惑和思考。除了姥爷陈之谦那样的学者,他还想听听沙耕读这样的老领导的意见与判断。

沙耕读非常喜欢这个年轻人,百忙之中还抽时间给他回了信,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但关于意识形态问题,沙耕读只字未提,只是掰开了揉碎了地讲了“三农”。信中说,向前大侄子,你说很多人“把逃离农村看做人生的成功”,其实是中国城乡二元结构问题造成的。么叫“城乡二元结构”咧?就是在发展中国家由传统农业经济向现代工业经济过渡的历史进程中,必然出现或经常出现的农村相对落后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与城市不断进步的现代生产、生活方式之间的不对称的组织形式和社会存在形式。这么说有点绕嘴,不知你能否明白。而解决和突破这一矛盾的根本出路应是在发展农村经济的基础上走农村城市化道路,实现城乡良性互动,逐步减少农村人口,转移农村剩余劳力,增加城镇人口,而根本途径在于发展经济,同时,基础设施需要进一步完善,此外,村民们的思想观念也亟待更新。在咱们国家,凡是长期存在且久而不决的问题,一定是体制性、结构性问题。这类问题仅仅靠改进工作、加强领导是解决不了的,必须通过改革体制,调整结构才能解决。三农问题之所以难解决,是我国农村从土改以后就按照计划经济体制的要求,一刀切地把农民组织到高级农业合作社、人民公社的体系里,逐步形成了城乡二元经济社会结构体制的结果。这种城乡二元结构体制,是为计划经济服务的,限制、束缚了农业、农村、农民的发展。改革开放后,国家在城市、在二、三产业方面已经打破了计划经济体制的束缚,但受一些因素掣肘,城乡分治的户籍制度和集体所有的土地制度等重要体制还没有改革,所以在农村城乡二元结构的体制还在继续。为么农民种粮不赚钱?不赚钱还要继续种,是不是不公平?……城乡的体制机制理应是一体的,城乡要素理应平等(等价)交换,公共资源理应在城乡均衡配置,这是我们的努力方向。多年来,农业基础薄弱,农村发展滞后,农民收入增长缓慢,已成为国家经济社会发展中亟待解决的突出问题。你身在农村,又担任一定职务,正可在这方面大胆实践,走出一条新路。大侄子,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沙耕读的讲解,与郭向前的愿望,成为互不相交的两条平行线。郭向前赞赏,但不能完全解渴,甚至不能完全一致。沙耕读无疑描画了一张农村发展的美好蓝图,道理也当然是明了的,怎奈郭向前眼里的郭家堡和河川镇的远景,理应是更带“土腥味”的哈种美。也许他的思考带有局限性,但此时此刻他就是这么想的。因为久住乡下,他已经对农村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让他不这么想也是做不到的。这些天他天天在万柳堤上踱步,走啊走,有时连中午饭都不吃,直到下午三四点钟,肚子里叽里咕噜叫个不停,才回到村里。几天后,他就心血**般地又干了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

近期各村蓦然间流行起“乙型肝炎”,患病者众,县医院和保定府的医院住满了河川镇四十三村的人,还有十几人因救治不及时死在医院里。消息反馈到郭向前的耳中,自然是火烧眉毛。以前从没听说村子里会有这种病,更没听说因这种病而死人。唉!

本村郭俊国的表现,让他不愿意提起。而因为白玉簪的存在,他便打算以她为媒介与突破口,在黄召庄打造一个医务室的样板,然后在全镇推开,把农民的防病治病工作做起来。这几年他已经收到很多群众来信,有的说,现在村里的医务所已经“关门大吉”,原医生不知所终;而有的村则存在着医务所为“搞活”乱收费问题。他想专门召集这些医务所人开个会,河川镇四十三村至少应该来四十三人,可实际上只来了十八人。郭家堡的郭俊国也只派了女儿来开会,想必也并没有拿这件事当回事。一个医务所医生还开玩笑说:“‘幺八’就是‘要发’,同志们,咱们发财的好日子要来咧!”另一个人说:“么好日子哎,散摊子的日子白!”这个会原定是上午九点召开,郭向前见来人不多就干脆宣布,这个会改为下午两点召开,并立即请镇上的秘书给各村打电话,直接请村书记来开会,来的有奖,不来的通报批评。至于“奖”么,则没说,告你有奖便是。

于是,下午两点各村的书记都到位了。他们一是知道郭向前历来说话算话,二是郭向前有办法拿出钱,给大家来点甜头轻而易举。谁知,甫一开会,郭向前就义愤填膺。说:“俺是镇长兼书记,可是召集一个村医务所的工作会议竟然这么难!”大家面面相觑,都吃惊地看着他,在大家的印象里,郭向前是不怎么爱着急的人。农村里召集会议,历来都松松散散,拖拖拉拉的,咋你当了镇长就能例外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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