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苦与甜(第2页)
“死了这个心白,俺儿子看不上你们黄家的人。”
“可不能这么说,俺闺女漂亮着咧,百里挑一咧。”
“赶紧把你的牛皮纸袋拿走,不然俺就给你扔出去!”
“你咋这么不通情理?分不清‘字儿’、‘闷儿’?”
“俺就分不清,你走不走?”
黄晋升气哼哼夹起牛皮纸袋走了。没过几天,县里下来三个十八九岁的年轻知青来到郭家堡。两男一女。一个个子稍高的男孩叫许建国,个子稍矮的叫项未来,身材中等的女孩叫黄新桃。三个人都面目清秀,文质彬彬。郭瓢子分别把他们安置在村里三个五保户家里。他亲切地分别喊他们“大许”、“小项”和“新桃”。三个知青下村以后,就每晚挨家走访,拎着马灯做所谓的“社会调查”和“访贫问苦”。来到沙荆花家的时候,三盏马灯都摆在堂屋八仙桌子上,把屋里照得非常亮堂。时下农村还没有通电,家家点着油灯碗儿,条件稍好的点着煤油灯。三盏马灯把迎面墙上挂着“光荣烈属”的木牌,和柴大树、郭山河的大幅照片,照得十分清晰。他们与沙荆花寒暄了几句之后,便给沙荆花行鞠躬礼,然后给墙上的照片行鞠躬礼。此时,郭向前便进进出出为他们沏茶,还端出一碗洗净的邻居送来的杜梨,请知青们品尝,仍旧只做事不说话。
杜梨是这片地区野生树木结的果子,黄褐色,体积如指甲盖大小,口感粗糙,略酸略甜还有点苦,但沙荆花留给郭向前,他还是舍不得吃,此时拿出来请三个知青分享。大城市的知青家庭生活都未必十分富足,譬如丁卫红,哈样正厅长的女儿,也不是经常有苹果鸭梨可吃,更甭说县里下来的知青了,所以,三个人吃得津津有味,不停夸赞。沙荆花借机讲起战争年代的吃食,说一般树木都被小鬼子伐掉去修炮楼了,偶尔有果树留下来,村民们谁都不敢去摘果子,因为,这棵果树是必定在炮楼的射程之内的,你敢去,便必被冷枪撂倒。最后果子被小鬼子全部摘走。还有酸枣棵子,因为枝叶有刺,日伪军逼迫村民们移到炮楼的射程之内,栽种到封锁沟两侧,当做蒺藜狗子使用,结了酸枣他们还可以吃。
知青们说:“小鬼子真可恨啊!”沙荆花便讲起柴大树、郭尚民的县大队如何打击日伪军,为抗战献身的过程。知青们在沙荆花家待了好长时间,临走约好把沙荆花家作为爱国主义教育的基地,要把来访内容写进他们的工作日志上报到县知青办。意思是以后会常来。尤其女孩黄新桃表现十分激动,她对着墙上柴大树的照片举手宣誓:“柴大树大叔您是俺妈的本家,俺向您宣誓——发扬您的献身革命的精神,扎根农村一辈子,为建设祖国新农村贡献一切!请您看俺的行动吧!”临走还把一本描写知青生活的书名叫做《征途》的长篇小说交给了郭向前。约定以后会来与他交流读后感。
他们走了以后,沙荆花就说:“向前啊,你现在有心里喜欢的姑娘昂?”
“没有,部队不允许战士搞对象。再说,俺刚回村,跟村里人还都不熟悉。”
“你对这个新桃姑娘感觉咋样?”
“不错,挺要求进步的。人也长得秀气。”
“俺也这么感觉,她也好像对你有意,要么就先‘占上’,别让别人抢了去,俺看哈两个小伙子对她都喜欢咧,目不转睛地看她咧。”
“大娘,这事急不得,得容俺慢慢了解她。”
“前些天镇上黄晋升镇长来跟俺提亲,要把闺女给你,让俺拦下了。他家的闺女,就是天仙,咱也不稀罕!”
“是,大娘,俺听您的。”
郭向前每晚下了工,吃完饭就坐在油灯碗跟前读《征途》,郭向前明白,小说的主人公虽叫钟卫华,实际写的是为抢救落水电杆而牺牲的上海知青金训华。金训华的事迹郭向前在部队报纸上读过,哈时,他就在心里划过问号:金训华应该献出生命吗?现在回头再看,这个问题仍然绕不过去。他是个擅长“跟进”思考的人,不能不在心底问自己:知青的生命价值几何?为救几根电杆而死,值不值?如果活着,能造多少根电杆?按姥爷陈之谦的话说,知青肩负着改造农村落后面貌的责任,咋能还没干么就轻易把命献出去?战争年代还有一句口号:“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你知青为救几根电杆而死,“赚”了吗?金训华的献身精神值得赞佩,但在什么情况下献身,值得思考。
书还没读完,这一年的“战三夏”开始了。村民们都起得很早,下工很晚。郭家堡村民们上工是沿袭过去郭山河的先例,早晨大喇叭响起《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的音乐,然后由广播员播送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在这个过程中,村民们全都洗漱完毕,吃完早饭,郭山河到广播室布置一天的工作。一队今天干么,二队今天干么,包括记工的方式,全都说得一清二楚。因为哈是大队干部事先研究过的。
“战三夏”十分辛苦,加之天气忽阴忽晴,“抢秋夺麦”是大喇叭天天要喊的事情,也是村民们人人挂在嘴上的事情,为的就是害怕忘记。如果没来得及抢收完毕就来了雨,就是灾难。一年的农事寄希望在这几天。不能不重视,又不能不看老天脸色。大家顶着晨曦的露水,全部下地,手持镰刀,面对一眼望不到头的麦田,一字排开,等待号令。此时郭瓢子高高举起镰刀大喊一声:“开镰喽!”人们便猛地猫下腰,“唰唰唰”的声音立时响了起来。郭瓢子的哈一声喊,颇有一种专属于农民的仪式感。他们背后的天空,还有稀稀落落的星斗和一角浅淡的月牙,仅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刚刚有一点白。脚旁偶尔会有一两声昆虫的鸣叫,成为此时此刻最动听的协奏曲。郭向前割得很快。因为他在部队每年都割。部队有农场,也种的是麦子。而三个知青则远远地拉在后面。郭瓢子就赶过去帮他们收割。
这时,不是壮劳力的老弱病残等弱势群体前来帮忙,割麦、打捆、装运、捡麦穗……吵吵嚷嚷,叽叽喳喳,哈个气氛很像过节,像赶庙会。麦子割下来后,要运到打麦场上,生产队的大牲畜要拉起大车发挥主要运输作用,辅之以人工的独轮车推,板车拉,还有人把麦个子用绳子拴了背着走。从庄稼地到村里的打麦场这段路,人来人往,犹如穿梭。全力以赴,为的是抢时间。如果此时来一场雨,就没法打麦,若摞起麦垛,还会把麦子“捂红眼儿”,就没法吃了。郭向前见独轮车装麦个子装得特别多,也想试吧试吧,结果架起两根木把,刚走一步,就倒向一边,将满车的麦个子全扣在地上。旁边的三个知青哈哈大笑。郭瓢子走过来,让他把独轮车扶起来,帮他把麦个子全装上,用绳子揽好,说:“孩子,这玩意儿看着简单,实际不然,力在臂上,功在腰上,稳在腿上,三处协调,方能顺利向前。你看着!”便推起车做起示范。一直将独轮车稳稳地推进打麦场。
打麦场的边沿,一拉溜立着十几块两平米见方的硕大木牌,全都刷了红漆,上面写着黄色的大字:“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非常醒目。这是黄晋升的要求,要把这种口号立在全村最显眼的地方。眼下哈个地方最显眼?当然是打麦场。麦场上一堆堆的麦垛像小山一样已经陆续堆了起来。在大规模割麦以前的两三天,郭瓢子已经安排有经验的老农在麦场铺上麦秸,再洒几次水,赶着生产队的牲口拉碌碡碾平场地,这往往需要两三天的工夫才能将打麦场碾压得硬实、光滑、平坦。待麦子一捆捆地运来,堆放在打麦场上,要趁着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解开麦个子,全部摊开晾晒。此时若运气不佳,来了雨,便用苇席、苫布等家什在最快时间里苫盖好。哈个紧张的节奏如同打仗。在这整个过程中,郭瓢子都让郭向前和三个知青跟在身边,一边布置工作,一边给他们讲解,让他们尽早熟悉农事。
较劲儿的时候到了,开始打场了。麦子秸晾晒得比较干燥了,村民们抓紧时机手忙脚乱地摊场、翻场、轧场,把该走的程序都走过了,有经验的老农便站在打麦场中间,手里挥舞着鞭子,嘴里吆喝着牲口,牲口拉着沉重的石碌碡,发着“吱扭扭”的声音,一圈圈地行走碾轧着摊在场上的麦子。这时的牲口屁股上都拴着粪兜子,防止此时牲口出恭。郭瓢子指着一匹壮硕的灰背白肚的毛驴,说:“‘懒驴上磨屎尿多’,这不是夸张,越是平时干活不积极的牲口,越会在干活当中出恭。它就是这么一头不让人待见的驴。”知青们哈哈大笑。
郭瓢子指着一头戴笼头的牛说:“轧场牲口的嘴上还要套上哈个玩意儿(一个柳条编的罩子),不然的话,它就会偷吃麦子。牛跟头要绑好(牛跟头,是拐角三十度左右的一个木棍,两头有孔,弯朝下,扣在牛的脖梗上),绳子压在跟头上从哈个眼儿里穿过,拉下来连接后面的套环,跟头下有拥脖子绳固定。瞧牛肚子下哈根肚带绳,是用来调节后面牵引东西的高低平衡,最后套在碌碡上。轧场看似容易,其实不然。你们生手赶牲口不熟练,就可能因麦秸不平或拐弯时把碌碡弄翻,耽误工夫,影响轧麦。你们瞧,几位碾场的老叔都是咱大队有名的把式,对牲口和碌碡把握得最好。”
火炽的太阳当头照,村民们相继解下头上的白毛巾擦汗。郭向前走到“抓革命,促生产”的大牌子前面遮阳的地方,刚喘过一口气,黄新桃从场边的陶罐里倒了一碗水,走到郭向前身边,递给他。郭向前没有接,只是点点头,微微一笑,遂把左肩右斜的军用水壶顺过来,拿到眼前,拧开盖子,喝了一口,还递给黄新桃,意思好像是:“你也尝尝?”黄新桃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真的接过来呡了一小口,似乎非常配合和捧场,道:“甜丝丝的,是马大娘给熬的绿豆汤白?”便将水壶推还给郭向前,依旧把自己手里的一碗水咕咚咕咚喝光了,说:“你大娘是烈属,享受国家照顾,俺们不是烈属,不该享受咧——你读《征途》,是么感受?”
“唉……”郭向前只叹了一声,却没说话。
“是不是钟卫华不该这么简单就死?”
“嗯。”
“你也与现在报纸上的主流意见不一致?”
“嗯。”
“哈你自己的见解是么哎?”
“……”郭向前摇摇头,没说话。
“也罢,俺还是很佩服你。”
郭向前依旧摇了摇头。
“俺说的是真的。”
这次郭向前真诚地点了点头。黄新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她对郭向前如此珍惜话语不太适应。她仿佛有着一肚子话想跟他交流,可他这个样子,咋交流咧!郭向前下身穿着沙荆花做的灰色粗布半大短裤,脚上一双蒙着黄土的解放鞋,上身穿着沙荆花做的月白粗布片衫(农家过夏穿的简易上衣,前脸与后扇之间不是直接缝合,而是用几根细布条相连,用以透风),四方的胸肌和肩膀头的虎头肌线条明显地隆起着,黄新桃眯起眼睛,艳羡地扫视着他,抿起嘴神秘地一笑。这个笑,和刚才的不一样。此时,知青大许走过来,把黄新桃叫到一边说话。沙荆花告诫过郭向前,两个男知青都对黄新桃“有意思”,他现在隐隐地有了感觉。其实,他跟黄新桃没说几句话,前后加起来不过两三分钟。
这时,郭瓢子走到跟前,把几个年轻人叫到跟前,指着麦场说:“你们注意看着,现在是第二轮了。”几个人便专心看着麦场。只见一圈碾完,老农们开始翻场,翻过来亮出另一面。在翻场的空隙,人和牲口都开始饮水,喘口气,补充水分。而后把牲口卸了载,到场外拉屎撒尿。折腾够了,再回来上载。此时老农们身上的片衫,早已精湿,紧贴在胸脯子上。翻完场后,就一声鞭响催了牲口碾第二遍。第二遍碾完后,就开始起场了。场畔边上的大树下,等待起场的男男女女,手持木叉、铁叉立即走进麦场,从场中间开始,舞动木杈铁杈往外抖动翻挑,麦草上下翻飞,像耍龙灯,在炎炎烈日之下,场面极其火爆。扬过的麦草被堆成一个一个的小麦垛,腾出地面,再用推耙把地面上碾下的麦粒推到场中央,堆起来。然后再把堆成垛的麦秸秆摊开,再行碾压,把遗漏的没有碾下的麦粒,和没有抖出去的麦粒进行一次筛捡。而且也为了把麦秸秆碾软,牲口吃起来好嚼。这次碾的时间不是太长,碾好后再次起场。这次起场是最后一次,所有人们都很仔细,要确保“颗粒归仓”。最后,把碾过几次的麦草归拢到一起,形成几个大垛。
几个轮回过后,郭瓢子宣布:暂时休息,待明早黎明时分有风时,大家来扬场。碾好的麦子麦壳麦芒都搅和在一块,需要通过扬场将麦粒、麦壳和麦芒分开,这活儿就要等到有风的时候才好干。炎热的夏季白天想把风等来,十分困难,除非是暴雨将临之际。大太阳底下,人们才不会去傻等。而一般都在次日黎明时借助此时特有的一阵小风,在微曦的星光下,紧锣密鼓地扬完前一天碾下的麦子。还要赶在太阳出来前,把麦场腾出来,再行摊场,准备碾下一场麦子。
而大人们正紧张碾场的时候,镇上小学会组织学生们前来拾麦穗,作为“勤工俭学”,孩子们把自己的书包都腾空了,人人拿着空书包,在收完麦子的地里,捡拾遗漏的麦穗,他们是有任务的,会根据年级的高低,上交不同斤两的麦子,一般在五斤到十斤不等。确保粮食颗粒归仓。孩子们把捡回来的麦穗集中到校园的操场上,摊开,在太阳下暴晒。然后听从老师的指点,用木棍捶打,把麦粒上的麦壳、麦芒打掉。整个操场到处是“噼里啪啦”的捶打声,孩子们很快就大汗淋漓,胳膊也酸了。有人就有些烦躁起来,把木棍扔了。可是,活没干完,还得再回来,捡起木棍接着干。捶好后,老师拿来筛子,簸箕,把孩子们捶打以后的麦子过筛子,装麻袋,最后用板车送到镇上粮库。家家吃不上白面,也没有人藏匿。这年有个年轻老师心血**,在校园角落架起火来烧烤了一撮麦穗,让累得汗流浃背的孩子们享享口福,结果被人举报,这个老师差点被扣上“破坏战备粮”的帽子,写了几十份检查,罚掉了一个月工资,还记了大过,弄得灰头土脸。
晚上,人人累得够呛,都想早睡早起,家家都早早熄灯了。唯有沙荆花家堂屋油灯碗还亮着。郭向前伏在桌前,拨亮油灯,在一张纸上描画独轮车的图样。沙荆花走过来,坐在旁边,摇起蒲扇给他扇风,说:“咋咧,想做一辆独轮车?”“是咧,咱乡下家家都有,就咱家没有;人人都会推,就俺不会,一推就倒。”“儿啊,当年你爸推独轮车是把好手咧,几百斤的粮食、粪土推起来就走,嗖嗖的从不打喯儿。”“大娘,您经常想俺爸白?”“这孩子,这话也问!他曾经是俺丈夫,一个锅里吃饭,一个炕上睡觉,能不想?”“唉!俺以后就喊您‘娘’,不喊‘大’字了。”“为啥?”“因为看见您,就像看见俺爸一样。”“也好。你把亲妈喊妈,把俺喊娘。”“哎!”
郭向前把图纸画出来了,独轮车的木头车架,下面的橡胶车轮,车架上形同簸萁似木头车排,全都标上了尺寸,然后问:“娘,咱村有木匠昂?”“咋没有,不过,找他干活是要给报酬的。公开的不敢要,可是谁都不会让他白干。谁能‘巧使唤人’咧,是白?”“娘,俺这手里还有一点部队的津贴费,不够的话,去城里找俺妈再要点。”“行白,俺现在就给你找他去。”沙荆花点起马灯,拎上就抬屁股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