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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退与进(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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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向前继续道:“过去咱们有个口号:‘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为么哎?因为农民占中国人口最多,俺们党就是从这个实际出发安排医疗工作的。也是党和政府的各级领导密切联系群众,保持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这是关系一个国家的政治事务朝着哈个方向发展的问题,也涉及党和政府生死存亡的问题。为么这么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你不为老百姓服务了,你的寿命也就到头了。你们说,是白?”

大家议论纷纷,说是的有,说不是的也有。还有人讥笑说:“都么年月咧,过去的东西提它干么哎?”郭向前便反唇相讥:“咋不能提?政策可以不断完善却需要延续,最忌讳‘翻烧饼’,今天这么着,明天哈么着,一走就是极端,好就一点毛病不许挑,不好就一点长处不许说。世界上有‘纯而又纯’的‘绝对’事情昂?一个政策的制定,总是有其根据的,否则当初怎么会制定咧?过去的领导都是傻子昂?古人讲:‘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在座的各位老叔老哥都知道《三国演义》这本书吧,书中讲了个‘官渡之战’的例子:有个叫审配的给袁绍来信,说了很多许攸贪污的坏话,恰巧此时许攸截获了曹操催粮的书信,来对袁绍献计说现在偷袭许都正当其时,而袁绍因为许攸可能存在贪污的道德缺陷,不加分析和思考,对许攸的建议不予理睬,结果气得许攸跑到曹操那边去了,反倒给曹操献计偷袭袁绍的乌巢,烧毁了袁绍的所有粮仓,于是,直接导致了袁绍七十万大军败给了曹操的七万军队,这就是非常典型的‘因人废言’的后果。”大家瞪大了眼睛看着郭向前,对他的所思所想心知肚明,全都缄口不语。

来参加会议的白玉簪举手发言了,她在这个场合不能不支持郭向前,她现在对郭向前这个小哥已经十分崇拜。她说:“俺三句话不离本行,离开赤脚医生的话题俺啥都讲不出来。过去的农村合作医疗,其实是个不简单的创举。俺们不能一提过去就全是错的。俺看过很多资料,都做了摘录(白玉簪挥着手里的一个笔记本),1968年9月14日的《人民日报》转载了上海《文汇报》的《从‘赤脚医生’的成长看医学教育革命的方向》一文,毛主席在当天的《人民日报》上批示‘赤脚医生就是好’。从此,‘赤脚医生’这个新事物在中国农村迅速发展起来。没有这个过程,俺为么会下乡,并且选择做个赤脚医生?俺上面有两个哥哥都在边疆工作,是支援三线的时候走的,所以,俺本来应该留城,不至于下乡。就因为俺想做个光荣的赤脚医生,才来到河川镇的黄召庄。虽然起初因为得不到尊重也动摇过,可俺克服了畏难情绪,一路干了下来。事情发展到俺下乡以后的一段时间,到了1975年底,全国农村合作医疗普及率达到90%以上,形成了集预防、医疗、保健功能于一体的县乡村三级卫生服务网络。这个网络除了50多万正式医生外,还拥有140多万不脱产的赤脚医生、230多万生产队卫生员、60多万多农村接生员。全国5万多个公社,把先前的卫生所发展成卫生院。包括咱河川镇,一度实现了‘小病不出村、大病不出乡’。哈个时候哈有么个吓人的‘乙型肝炎’?这个事实大家承认昂?”

没人说话。村书记们都看着这两个人。郭向前今年应该三十出头,白玉簪略小一点,可也差不多,他们怎么会对过去恋恋不舍?按照这些文化不高的村书记的想法,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甭分么个三七开,四六开,太复杂,谁说得清?你说让俺咋办,就行咧,讲么道理哎?世间事从来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有你的角度,他有他的角度,是白?俺跟你捣哈个乱干么?有哈功夫俺干点么不好哎?所以,大家都显得不耐烦,纷纷掏出烟来抽烟。会议室里迅即烟雾蒸腾了。

郭向前并不制止大家,也掏出烟来抽,还接着白玉簪的话,继续讲了目前医务工作的现状,即技术力量全在城里,或说大部分,或说最主要的,是在城里。而乡下的医务力量却越来越弱。农民们看病需要进城,非常不方便。为了找个“好大夫”还要托人烦窍,请客送礼。整个社会的问题咱管不了,但河川镇的事情咱不能不做主,是白?这次大家说话了:“能做主!但是,钱从哈出?”

郭向前提出,采取两条腿走路的办法,镇上出一部分,村里出一部分,把村级医务所健全起来,医生的工资问题也是镇上出一部分,村里出一部分。这时,村里有集体经济的就说没问题,而没有集体经济的就说不行。譬如柴家营,全是个体轧汽车把套的,全村没有大的厂子,有也是个体的小厂子,随便收钱是不行的,人家到县里告你“乱收费”,你是要受处理的。即使你理由正当,也不行。而且,现在依靠“村提留”和“乡统筹”,也不理想,很多村民家里没有在企业打工的,因为土地少,原本也交不了多少,甚至拖欠不交(农村提留款是指向农民收取的“三提五统”即:公积金、公益金、管理费提留;五项乡镇统筹即:教育附加、计划生育费、民兵训练费、民政优抚费、民办交通费)。

郭向前沉默了,面对这种情况,他也无能为力。他的郭家堡是红星村,是先进,可毕竟是少数,不能代表更不能代替更多的一般化和后进的村子。只能说,有条件的村子先行一步,没条件的村子想办法创造条件。在这个会上,郭向前说出很多关于集体经济与个体经济孰优孰劣的对比问题,最后得出结论:“同志们,事实证明,没有个体经济,广大农民富不起来;而没有集体经济,公共事业就没有来源。眼下如果一切伸手找政府要,而政府短时间又给不了,哈怎么办?看着咱们的农民弟兄有病治不了?治不起?”

人们对郭向前所表现的责任感自然是赞赏的,但也仅是赞赏而已,并不一定按照他的模式去做。现在人们的思想已经放得很开。而且周围已经形成了“拜金”的倾向,你一个郭向前扭转得了昂?别说是你一个镇长,就是咱这四十三村全体四十三名书记绑在一块,也解决不了这个社会问题,是白?沙家店的书记年龄稍大,就顺势提出了“拜金”带来的局面,说现在要重新把医务所建起来,恐怕不可能了,因为“拜金”问题左右了人们的思想,白玉簪这样的赤脚医生,恐怕没有第二个了。你说的哈个两个补助解决医务所医生的工资,你能给多少?据俺所知,现在小青年私自怀孕的很多,怕难看不愿意到正式医院,就找私人医生悄悄做掉,你知道做一个多少钱昂?还有私下给人正骨的,私下给人治牛皮癣这种疑难病的,甚至还有私下给人治梅毒、性病的……他在外面一个月能挣一万,你给得了昂?你若给不了,他凭么给你干?

散会后,镇上出了一笔钱,黄大军出了一笔钱,白玉簪的医务所就建起来了。当然,所谓镇上出钱,其实就是郭家堡出钱,镇上根本就没这笔开支。镇政府的机关干部全是吃财政的,财政的哈点钱是可丁可卯的,根本轮不到为医务所支出。白玉簪又招了两个助手,是从县医院退休的两个老护士,又招了两个年轻村姑,因为她们爱好这项工作,就由两名老护士带着这两个村姑,对她们进行随时随地的培训。在这个基础上,白玉簪从保定府引进了“乙型肝炎”的防治疫苗,在各村广为宣传,号召大家来黄召庄医务所免费接种疫苗。谁知来的人非常少。即使免费,也没人愿意来。么意思哎?不相信俺白?白玉簪问了一个前来接种的农民:“为么他们都不来,偏偏你来咧?”

这个农民说:“人们对你不相信,都说现在哪有不要钱的事,所以不能去,别没病找病,是白?俺是因为家里穷,赶上不要钱的事就来试试,万一管用咧,是白?”

白玉簪精心为这位农民做了接种,告诉他:“这件事是镇上给补贴的,否则不会不要钱的,明白昂?”白玉簪也突然醒悟:郭向前为么着急哎,现在金钱至上已经深入人心,并且扭曲了人们的诚信观念。但是,反过来说,过去讲的是一切为了国家和集体,现在不讲了,只讲快快挣钱发家,你不让他认钱,让他认么哎?你还让他为国家、集体操心去?村书记会告诉你,这里有你么事哎?你操心到俺头上咧?机关干部也会告诉你,一边呆着去,国家的事轮得到你一个老农民操心?你算老几?

作为知青的白玉簪和大许的习惯是一样的,喜欢记日记,她就在日记里这样写道:“社会深层的问题,看表面是看不清的。过去报纸经常说的‘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相信群众,依靠群众’,群众路线是党的三大法宝之一,哈个时候咋就没有拜金问题?俺们究竟应该‘拜’么?人总是要有精神支柱的,是白?”时隔不久,白玉簪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郭向前,表示深深的忧虑,郭向前就复述了村里老主任郭来福的话:“国不知有民,民就不知有国”。要扭转这种情况,需要我们这些后来人的不懈努力!可是再返回到过去只讲国家集体而不讲个人利益的时代,也不应该。人不能失去最基本的生活条件,追求物质享受和富有,只要遵纪守法,就不是错。只是村民们的格调不高,不要单纯责怪村民们。

“俺又不是柴三脚,俺不干哈个。俺是想,如果你要在河川镇建全国一流的小学,俺为你肝脑涂地,捐尽最后一分钱!”这个企业家还对郭向前说了一句让他振聋发聩的话,“有了钱不往孩子身上投,往哈投?对孩子最好的爱护,就是给他最好的教育。是白?”

郭向前几乎是眼含热泪,与这个企业家紧紧握手。好哥们,你真说到俺心里了。咱祖祖辈辈为么穷?为么没见识?就因为没有文化。而且没有好的文化。论文化,五花八门多得是,哈些是对咱有用的?哈些是搅乱咱思想,让咱无所适从的?话题太大,太值得探讨了!过去毛主席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摒弃不符合实际的城市暴动方针,打出了一个新中国;现在,难道不需要以革命理论与改革开放相结合,制定符合中国实际的策略,打出一个新农村昂?中国的实际,这就是“本”,离开这个“本”,就一事无成。抓住农村的教育,是第一步。这不光是为争一口气,还是为了未来。在教学内容上,除了国家统一要求,要有咱自己的选择,有用的东西大讲特讲,没用的东西尽量少讲不讲。你敢说,咱的孩子将来做不了硕士、博士、镇长、县长、市长乃至省长或副总理?来咱河川镇指导工作的副总理不就是家乡人昂?

郭向前发动了全镇的企业家,请大家纷纷解囊,在镇上一所废弃的小学校原址上经扩充面积盖起一座气势泱泱像模像样的小学兼中学的完校。这座学校可以同时招收两千名小学生和两千名中学生。光是教师队伍就整整四百人,还全是正式院校毕业的,至少是中专毕业,而大专以上学历占到70%。所有的教学设施,全是时下最好的。凡此种种,依靠全镇的企业家资助。不仅眼下资助,还需要长久资助。因为眼下郭向前正在为教师们跑正式身份,如果跑下来了,就都享受国家的待遇,用不着企业家赞助了,而且,“国家教师”的身份还是很有含金量的,比私立学校光鲜得多,是白?所以,首先应该为学校挣一个名分。

“前不久,副总理到你镇上指导工作,这么大的事,你咋不告诉俺这县委书记?”

“副总理是微服私访,俺也不知道他来的具体时间,这一点还请您多谅解。”

“咋说你也得跟俺打个招呼白,现在显得俺多被动,副总理来,俺竟然不知道!你还记恨黄天厚白?他和你不是一个等量级,甭跟他一般见识。”

“是咧。俺现在一门心思工作,别的全不想。现在俺应镇上企业家的建议,翻新维修了一所学校,这件事虽说事先没跟您商量,也是怕说了而没兑现放了空炮,让您反感。所以,现在俺找您,一是正式汇报,告知您学校已经翻新维修完毕,是全镇乃至全县规模最大和设施最好的;二是请您帮忙,把这所学校纳入国家教育系统。这样,学校的名分和教师的待遇就都解决了。”

黄晋升看着郭向前,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掏出烟来,递给郭向前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抽了几口,吐着烟雾,说:“俺事先已经得知你在扩建学校,俺是你的长辈,这话本不该说,么话咧,就是对你十分嫉妒,还有两个字俺本不愿意说,但现在还是憋不住要说出来——忌惮。难怪俺哈生地瓜儿子见了你眼睛出血——你太有眼光,在咱县,你让俺这个书记一再打脸。副总理来,不找俺,而找你;扩建学校,俺没想到,你想到了,‘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说扩建就真扩建得规模这么大这么好,是白。俺真是老了,思路跟不上你们年轻人了,不承认不行,你说是不是?”

郭向前一下子涨红了脸,完全没想到黄晋升会说出一番这样的话,急忙红着脸解释:“书记,俺且叫您一声黄叔,咋能怎么讲,您这不是让俺这个小字辈无地自容昂?”

黄晋升又使劲抽了口烟,道:“俺一定会支持你,帮助你把该办的事情全办好。前几年为了我的职务问题,你也出了大力。这件事俺不会忘。但俺也提个脸红的条件,以后你要放黄天厚一马,他不是你的对手。他最后连自杀的心都有了,你明白昂?制药厂哈件事,俺心里明镜似的,知子莫如父,他是想连同你的对象沙红枣一起同归于尽,他不想活了,也把你的最爱带走。就这么简单,临死拉个垫背的。”

“可是,哈时候俺跟沙红枣并没有确定关系咧。”

“黄天厚料定你会娶了沙红枣,因为沙红枣太优秀了,凡是接触过的人,没有不夸的。俺家的新桃是没法比的,新桃自己撤出来,也算有自知之明。你们之间哈些事,新桃都跟俺说咧。”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你签个字。”

“么哎?”

“你看看就知道了。”黄晋升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里面早已写好了几行字,一看,是郭向前永远放弃追究黄天厚的承诺,下面留着签名的空白位置。黄晋升把笔记本推到郭向前面前,郭向前看了一眼,略一思索,就唰唰唰签了。暗想,去去吧,黄大迎的话是对的,为了大局,为了教育事业,去去吧!

河川镇的完校,在黄晋升的鼎力帮助下,办成了一切该办的手续。又经过半年的筹备,将一切琐碎的工作,包括教学计划等等,全都做在了前面,然后招生。现在村民们基本都意识到了培养孩子的重要,纷纷将孩子送到镇上报名,即使比村里的学校费用稍高一点,也心甘情愿。在一个秋季,正式开学。开学哈天,请来了黄晋升剪彩,省报记者也如约而至。在鞭炮声中,闪光灯频频闪烁。后来报纸上的报道,特意登出了黄晋升的照片,而且多写了几句。这也是郭向前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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