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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锅与柴(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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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大树急忙掩饰:“没么,让树杈儿刮了点皮。”

“该不是小鬼子的子弹吧?”

柴大树继续打岔:“挖哈个多的封锁沟、垒哈个长的封锁墙,就能挡住俺们?”

沙鸿兴一声长叹:“把个庄稼人的田地撮鼓得没了样子,收点粮食他们还要来抢。大队长,你说这将来的社会是咋样的?”

柴大树喝了口水,抹抹嘴:“哈个社会,没有侵略,没有剥削,人人平等,家家幸福呗。”

“俺等得到昂(吗)?”

“等得到,杀尽不平方太平;瞎子磨刀,快了。”

郭尚民怕柴大树说出不着边际的话,忙接过来总结道:“咱有党的领导,有八路军和全国人民参与,打垮小鬼子是迟早的事!”遂站起身,与沙鸿兴握别。

面前的吃食虽粗粗拉拉,却没人感觉不舒服。闹了半饱,后面的仗就打得有精神;闹个全饱,反倒困倦,影响赶路。“老马啊,谢谢你的‘罢啦儿’。一旦打跑了小鬼子,俺们一定为你请功。”

郭尚民和柴大树来沙鸿兴家吃饭,连做带吃也没多长时间,不过两袋烟的工夫。但他们吃饭的时间却不是中午的饭口,沙鸿兴家在这个时间升起了炊烟,就引起了村里的汉奸沙占魁的注意。其他几家堡垒户做的什么吃食不得而知,反正没见屋顶升起炊烟,唯独沙鸿兴家的屋顶烟囱冒烟了。沙占魁平时并不在村里待着,而是在炮楼里眯着,偶尔会跟着日伪军出去执行任务。抽冷子会回村一趟,找找这个人的麻烦,讹讹哈个人的便宜;这次抓只鸡走,下次赶只羊走。名义是借,还假惺惺地拿着小本记账,可好几年下来从没还过。村人们知道他是“住炮楼”的人,除了背后骂他,没人敢惹。

沙占魁祖上是清末武将,家传的原因他也练过三招两式,按他自己的话说,不干么的人近不了身。家传的祖训是人活一辈子要往上走,甭管是清朝还是民国,乃至日本人当权,你能混到管别人而不是被别人管,就是成功。朝代更替的事老百姓哪里左右得了,可你能不能吃上饭、吃得好,完全靠自己。不要奢谈“理想”和“主义”,这年头连混战不停争地盘的各路军阀都在谈“主义”,惹得天下嗤笑。要么大学者胡适告诉人们:“少谈点主义,多研究点问题”。俺的问题就是能不能吃上饭、吃好饭。一派不问是非曲直的实用主义。这就是沙占魁做了鬼子帮凶的原因。

此次沙占魁正在村里沙老财家跟其小老婆打腻——沙老财不仅不敢得罪,还每次在门外帮沙占魁望风——沙占魁解决完饥渴爬到房顶查看村里的动向,这是他最喜欢干的事:侦查与窥探,然后去特务队领赏。于是,他发现了沙鸿兴家的异常。家家都很穷,一根柴草都是好东西,谁舍得在非饭口时间生火?烧开水喝?穷人家有这么奢侈吗?他猜测沙鸿兴家来了不同寻常的人。他立即骑上自行车回炮楼,叫来了好几个鬼子和伪军,对沙鸿兴严加拷问。沙鸿兴是久经考验的地下党员,一口咬定是老伴肚子疼烧了两碗热水。于是,老两口都被小鬼子用刺刀捅死了。没有等到郭尚民为他请功哈一天。此为后话。而郭尚民也没迎来为沙鸿兴请功的日子。亦为后话。

离开沙鸿兴家以后,郭尚民即与柴大树商定,县大队化整为零,分三路靠近县城,一路化妆进城劫狱,二路城中配合,三路在城外接应。郭尚民读过保定二师,有文化,粗通日语。十年来冀中地区发生的“反割头税”、“高蠡暴动”、“二师学潮”,他虽未参加,却耳熟能详,成败得失全都心中有数。不满四十岁的年纪,于文质彬彬中十分老成。他到县城成衣铺借了服装,化妆成西装革履的日本翻译,带领化妆成小鬼子的十余名战士,为一路。柴大树则带领一干人化妆成车夫,人人推着独轮车,身上是涪涪囊囊的旧棉衣,腼裆的老棉裤,头上扎着旧毛巾,车上盘着绳索,一副随时接活的架势,为二路。

此时一阵大风袭来,黑云压顶,继而飘起大雪。县城各城门站岗的伪军冻得唧唧索索,不停地颠着脚。一路的郭尚民咋咋呼呼地一半日语一半家乡话,站在了南城门几个伪军岗哨面前,拿下伪军手里的大枪的时候,伪军们还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日本翻译,稀里糊涂就了范。此时二路柴大树带着人马紧随其后,占领了南城门楼,掩护郭尚民带领十多名战士去营救黄国贤县长。但郭尚民照方吃药闯进监狱以后,却从伪警口中得知,黄国贤将被押到保定市,先转移到东河川中心炮楼。郭尚民一声长叹。柴大树道,不能空跑一趟,烧狗日的粮库!见郭尚民有些犹豫,柴大树又道:“要么你带人殿后,俺带人打冲锋。”

郭尚民便道:“你能离开俺昂(吗)?”(县大队人人皆知,河川镇四十三村也人人皆知:“锅不离柴,柴不离锅”)柴大树会心一笑,便用驳壳枪顶着伪警腰眼,逼其带路。依靠郭尚民的简单的日语,闯入日伪粮库,这边一干人扑上去拼掉看守,哈边快速放了火。大雪飘飘,火焰熊熊,景观奇特,热度灼人,郭尚民的心却一揪一揪地痛:这全是老百姓的血汗啊。怎奈眼下已变为豺狼的口粮,难道还给他们留着?时间紧迫,环境恶劣,容不得你给老百姓分粮,况且彼时彼刻,老百姓根本不敢前来领粮,因为城头飘舞的是日本太阳旗,街上时时驰过的是架着歪把子机枪的日本宪兵摩托车。柴大树见粮库另一边还有没点燃的地方,要过去继续引火,郭尚民拉住他急退出来:“此地不宜久留,马上奔东河川!”

果不其然,一干人刚出粮库,柴大树嘴里还气咻咻地骂着街,街上日伪军拉长音儿的警笛已经刺耳地响起,赶来救火的两卡车日伪军已到跟前,于是,一场激烈的巷战就此展开,县大队的人马依靠久经磨砺的机智灵活,迅即将几十名日伪军干掉,缴获了一批三八大盖,用破麻袋、破铺哧裹了,装上独轮车捆牢,以最快速度离开。此时城外负责接应的三路弟兄们早已将南城门的所有伪军个个捆成“粽子”,塞在城边封锁沟里。待日伪军大队人马赶来,县大队全体人员早已尥得无影无踪。

劫狱任务虽未完成,也算不虚此行。大雪越下越大,雪花都有铜钱大小。冷风将雪花吹进脖颈,冷冰冰如小刀子割肉。郭尚民突然大喝一声:“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聊表他的怨气与豪气。柴大树便拿腔拿调来了一句冀中味儿的京韵:“好大雪——”一干人便都偷笑。

因为郭尚民从县城成衣铺借过衣服,所以,成衣铺走漏风声将县大队的行动传得神乎其神,似天兵天将突降凡尘;日伪军则恨得咬牙切齿,卷街骂娘。县城内外,贴满告示:凡举报郭尚民柴大树藏身之处者,赏大洋五千;拿来他们人头者,赏大洋一万。

正直的老百姓自然不买账,对这种告示看都不看;等而下之的人便会偷笑:你们几时如此慷慨过?还大洋,甭虚张声势了,能给足臭名昭著的“银联券”已经不错了,怕只怕连“银联券”都舍不得给(银联券是此时华北敌占区日伪军强迫老百姓使用的伪币)。而甘为汉奸的沙占魁一类人,则会为了银联券跑穿了鞋底子。在强大的毁灭性外力面前,一个民族会分裂成若干个群体,在人格、人性上呈现五花八门的状态。

沙占魁所在的炮楼就是东河川中心炮楼,有四层高,算得上这一带气势泱泱俯瞰四周的“高层建筑”。里面驻守日伪军一百多号人,设有警察所,给这一带八路军游击队的活动造成严重威胁,下乡抢粮、抢牲畜,残害百姓的事情时有发生。县委早就指示县大队尽快拔掉这颗钉子。但眼下县长黄国贤也押在这里,炸炮楼的方式就不适合了。

晚上吃饭时间,郭尚民依旧做了化妆,这次他化妆为远近闻名的阴狠歹毒的县特务队长赵志仁(名字很好,却不是志士仁人,外号“二皇军”,热衷酷刑,曾亲手用烧红的烙铁烙过被抓者,直到将人烙死,招供的地下党员古德高就是被他制服的),赵志仁的外形特点是模仿日本人,头戴日本战斗帽,上唇蓄着仁丹胡。郭尚民弄了假胡子和日本战斗帽戴上,带领20多名化妆成特务(衣服没有补丁,略微区别于穷人,不一定很讲究)的战士骑自行车大模大样迤逦前往,接近东河川中心炮楼的时候,先将其通往各地的电话线剪断,拿下站岗的哨兵顺利进入炮楼后,被一个戴白箍的值班伪军迎面拦住:“哪一部分?怎么随便进炮楼?”

郭尚民走近对方,努努仁丹胡,眯着眼问值班伪军:“可曾听过赵志仁大名?”

“听是听过,不过他忙得很,没时间来俺们这。”

“鄙人正是赵志仁,今晚就来了。不欢迎昂?”

值班伪军吓得一个激灵,脚底下咵一个立正:“报告长官,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多多关照!”

“我问你,黄国贤可在这里?宪兵队要提审,派俺们来打前站。”

“报告长官,今天一早保定方面就来车把人押走了。”

郭尚民如雷轰顶,热血一下子涌满大脑。他稳稳心神,竭力让自己镇定,指着值班伪军发起邪火:“俺来了,你们排长干么不迎接!快叫他滚出来,配合俺们到沙家店执行公务,误了皇军大事要你们的狗头!”

正和沙占魁坐在一起吃饭的伪军排长闻声慌忙出来,打躬作揖,因其只听说过赵志仁,也从没见过,看眼前来人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感觉县特务队长就应该是这样,便派人上楼通知鬼子小队长,这边急忙集合队伍。衣帽不整的伪军们正慌慌张张地推开碗筷排队,楼上鬼子小队长嘎噔嘎噔地踩着木楼梯下楼来了,甫一露面,柴大树便带人一拥而上将其捺倒扼死。伪军们轰一声乱作一团,纷纷到枪架上抓枪。县大队战士们早已涌进来用枪将他们逼住。伪军们大眼瞪小眼,疑惑地习惯性纷纷举起双手。郭尚民一挥手,又有一群战士冲到楼上,一阵炒爆豆般急剧的枪声随之响起,继而一切归于平静,战士们下得楼来,说:“楼上正在吃喝的鬼子全‘去’了。”

伪军排长战战兢兢问郭尚民:“赵长官,你是二皇军,怎么能打日本人?”

郭尚民撇撇嘴,答非所问道:“你们这些人,赶紧滚蛋,俺们要烧炮楼了!”

伪军们可能猜想到这些人是八路军,也可能猜想是自己人内讧,总之,一个个懵懵懂懂地举着双手溜之乎也,其中包括“一表人才”的沙占魁。大火也随之燃起。

离开炮楼的时候,弟兄们人人身上背了两三杆枪,高兴自是高兴,有人哼起小调“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俺们造”也很正常,郭尚民低声下令让弟兄们快速进入封锁沟。话音未落,一颗手榴弹落在脚下,身边的柴大树眼疾手快立即扑倒了郭尚民。手榴弹“轰”地爆炸了。郭、柴无恙,旁边一个战士牺牲,三个战士受伤。柴大树趴在地上支着耳朵搜索周边动静,倏地挥起驳壳枪朝着不远处有脚步的方向一顿猛射。追过去以后,发现地上有血迹,但人已逃遁。柴大树免不了又怪罪郭尚民心慈手软,你为什么要把伪军和汉奸放走?

“他们缴枪投降了,咋能不放?”

“这颗手榴弹是啥意思,你能明白昂?”

“这是个别情况,不能说明问题。”

柴大树简直要被气死。问题是,当初军分区领导任命他们职务的时候,言之凿凿地这么说:“大树,你虽是大队长,却要在郭尚民领导下,如果不服,你可以不干。”哈时,柴大树也是言之凿凿:“坚决服从军分区领导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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