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紧与松(第4页)
沙荆花道:“老何啊,俺看你挺合适的,你来白?”
老何道:“我跟厂长说了,您猜他怎么回答的?绝对是您想不到的。”
郭三秀抢着问:“怎么回答的?”
“厂长说,你走,可以,一,先开除你党籍,二,再开除你公职。然后你想去哪去哪。”
沙荆花一声长叹:“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昂?支援一下乡下工业,就这么大罪过?”
老何摇摇脑袋:“说到底吧,是人的脑筋不开窍,跟不上时代。现在国家把经济工作放在首位了,不再搞阶级斗争了,可是,人们的思想还停留在过去,不是你发一纸红头文件人们的思想就跟着变了,没这么简单。”
黄新桃插话道:“何叔,您帮着想想办法白,俺们在天津市别人都不认识。”
老何点点头,说:“今天下了班我继续联系,你们明天这个‘点儿’还在这儿等我。”
几个人便握别了。老何回了厂里。三个女人就在天津市转悠起来。这一天都没事干。黄新桃突然想起什么,说:“写《红旗谱》的老作家梁斌就在天津,他是咱冀中老乡,咱何不去看望他一下?闲着也是闲着,是白?”
郭三秀道:“好是好,可咱也没带么礼物,空着手去,咋合适咧?”
沙荆花道:“咱买点天津的点心,也算一点心意白。”
于是,三个人买了两盒天津桂顺斋的点心,先找到公安局,又打听到老作家梁斌的住址,便打上门去。梁斌见是冀中老乡来了,便热情接待了她们。梁斌夫人给她们沏了茶,搬过椅子请她们落座。梁斌一副慈眉善目的富泰像,脸上一直挂着笑,细心询问五曲河相邻一带家乡的经济发展情况。沙荆花先自报家门,然后讲起河川镇和郭家堡的情况,特别是说起当年县大队的情况。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梁斌眼里也含了眼泪,示意她们喝茶,说:“俺认识郭山河,还握过手。干革命,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死个人,家常便饭,倒还罢了,有时候要出思想路线问题。”
梁斌夫人借此机会插话道:“他这一辈子最不愿意讲自己的事。可是,该讲也得讲,是不是?他是参加革命很早的老作家,十三岁加入‘少共’,十六岁参加‘二师学潮’,十九岁成为北京‘左联’一员,你们知道啥叫‘左联’吗?就是咱们党领导下的‘左翼作家联盟’。梁斌信仰共产主义,信仰人民大众的文艺,一朝认定,终生不改。他组织过抗日武装,曾任县大队政委,在枪林弹雨中和柴大树、郭尚民一样冲锋陷阵,敢打敢拼。后来遭到反动当局逮捕,身陷囹圄,仍坚贞不屈。回到自己营垒后,经历过历次整风运动,经受了严峻考验。尤其在十年中,成为批斗对象,受过不白之冤和皮肉之苦,而他仍然坚持革命者的尊严。别人为自保而顺竿爬,他却坚守一个老革命作家的底线,绝不说一句违心的话。一次在资料室批斗,罚他跪在两米高的凳子上交待问题,他临危不惧,拒不服软,造反派便踢倒凳子,把他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当场摔昏了他,但醒来后仍不改口。省报批他,连篇累牍,一连批了四十个整版,几百篇文章。压垮他没有?没有!你们瞧,他还是这副富泰相!啥叫真金不怕火炼?为了捍卫‘朱老忠’和烈士们的尊严,他连生命都随时准备交出去!”
三个家乡的女人频频点头,既唏嘘不已,又颇为感奋。
“不说哈些,不说哈些,说咱的家乡事。”梁斌依旧换上笑脸,挨个给大家斟茶,“好多事,讲深了,你们也不明白,在过去的‘十七年’文学中,俺的《红旗谱》是领衔的作品,运动来了,受触及也就必然是第一份的。正所谓‘枪打出头鸟’,是白?”
一句家乡话“是白”,让三个老家来的女人倍感亲切。是咧,她们都不研究文学,咋知道文学上的事?就说起家乡要干毛纺厂,但现在买设备很难,招聘技术人员也很难。梁斌一听这话,就说他有个朋友,好像和毛纺行业有点关系,便写了个便条,说你们有空可以找他一趟,说不定能帮上忙。他说他现在很忙,正在写新书《翻身记事》,请她们谅解。沙荆花明白,这就是送客的意思咧。便揣起纸条,招呼两个闺女站起身来,就要告辞。梁斌却将哈两盒点心拿起来还给她们,说:“俺不喜欢吃甜食,你们拿着点心找哈个人,正用上。”
和这样水平的大人物,用不着客气。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听人家安排。于是,沙荆花让郭三秀依旧拎起点心,三个人告辞出了门。临走邀请梁斌不忙时回家乡走走。梁斌欣然应允。看看时间,已到午饭时间,三个人找了小馆,吃了一顿天津包子,感觉很香,挺解馋,既不贵,又合口味。
午饭后稍稍有点困意,她们便来到外面,在路边朝阳的地方,坐在墙根,倚着墙,打了个盹儿。正睡着,突然有人用脚踢沙荆花。她是和郭三秀坐在外边的,把没结婚的黄新桃夹在中间。女人们都有保护未婚处女的意识。所以,来人就踢了沙荆花一脚。沙荆花甫一睁眼,见是穿着警服的民警,便赶紧站了起来:“咋咧,有事?”
“你们是哪儿来的?盲流吧?”
“么叫‘盲流’哎?俺们是来天津办事的。”
“有介绍信吗?拿出来看看。”
郭三秀有些恼火,便从书包里掏出介绍信。但农村人太实在,你只掏一张不就行了?她因为开了一沓,遂将这一沓一下子全拿出来了。于是,民警便提高了警惕:“你们这是在大队里偷着盖的章,走吧,跟我们到派出所去一趟。”
“不行,俺们一会儿还得办事。”
“办什么事,先办你们自己的事吧。”
三个人硬是被拉到了派出所,一位所长模样的年轻民警对她们进行了详细询问,方知这三个人真是来办正事的。但对她们下一步去找哈个人,提出了异议:“这种事很难办,建议你们甭跑了,希望不大。哪个脑子没毛病的人,愿意放下大城市的工作,跑到你们乡下去?你能给多少钱?顶多也就是开双工资,抛家舍业的,值吗?如果你们有实力,再多给点,不是我口冷,他敢要吗?批他走资本主义道路,再没收财产,哈人还活得了吗?”一番话说得三个人面面相觑,不得要领,下一步怎么办?
三个人出了派出所的门,真不知该往哈走。她们茫然地在路边站了一会儿,沙荆花开口了:“俺感觉不应该被这种论调所左右,人家梁斌既是老革命,又是有文化的作家,人家咋没说不行?难道老革命比这个年轻所长水平低?”
“对!俺认为娘说得对!”黄新桃表态了。
“走,娘,咱继续走!”郭三秀也表态了。
于是,三个人按照梁斌提供的地址,继续往前走了。下午四点以前,她们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人。这个人叫周伟志,五十来岁,是一家国有企业下面所属的“集体企业”的厂长,正是一家打算解散的毛纺企业。有二十来台设备,还有十几位技术人员。马上面临遣散问题,一听梁斌老家河川镇要建毛纺厂,当即表示,只要价格合适,这些设备悉数卖给你们,我们也一同跟着过去。厂子解散了,虽说给一点遣散费,但在家里呆着也是呆着,何不出去干点事?再说,都是老行当,轻车熟路,是不是?不就远点吗,咱可以住下,一周回来一次,还不行吗?离不开老婆的,你也甭不好意思,你就甭去,岁数稍大,用不着天天跟老婆腻乎的,都跟我走。怎么样?
呼啦一下子,马上就有十位技术人员报了名。另几位技术人员尚且年轻,离不开老婆也情有可原。事情就这么定了。这位周伟志骑上自行车,马上就到上属单位去请示去了,三个人女人就在厂子里坐等。其他技术人员拉着她们在车间里走来走去。观看这些设备。这是二十多年前的国产设备,虽不是最先进,也没有多么崭新,很多设备外皮都掉了漆,可都被棉纱擦得油光锃亮。对于一直靠摇纺车手工纺毛线的三个女人来讲,这可是一步登天了!